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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4|第44章 思故人
曲寒星想不通施清秀会去哪里,他找遍了杭州每一个地方,都没有她的踪影,连带着溶溶,她信中只说溶溶负责保护她,与她一道同行。
还有尹爱文,他亦是不见踪影。
他想不通他们一行人会去哪里。
他觉得他可能低估了施清秀,现在才会出现令他无法彻底掌控的局面。
曲寒星想了想,折道去了绍兴,将尹家三个孩子给绑了回来,扔在一间别院。
*
马车慢悠悠到了杭州,施清秀将云溶溶松了绑,替她揉搓泛红的手腕。
云溶溶见她神色如常,心中更加担忧,“夫人?”
她之前被绑,尹爱文将她嘴巴堵上,带着她一道出行,只是终日将她困在马车上,她亦不知道施清秀到底是去鬼谷做了什么。
到了鬼谷,施清秀与尹爱文一行人进了药庐,她一个人焦急地在车厢里等着,足足过了一个白天,施清秀回来了,可是,她看上去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
揉了好一会,施清秀才松开她手腕,云溶溶立马欺身上前,在施清秀身上摸了一遍,只找到了一瓶夺命断肠散,这是出发前,尹爱文早就给了施清秀的。
“夫人,你到底和妙无形买了什么?”
施清秀将那瓶断肠散拿过来,重新塞回怀中,语气淡淡:“这是我特地给你师傅准备的,你莫要拿。”
云溶溶双手握住她双肩,焦急道:“夫人!你想一想二小姐!”
施清秀掰开她双手,坐了回去,满脸疲倦之色:“一路舟车劳顿,我很累了。溶溶,你别闹我了。”
见状,云溶溶只好将所有劝诫话语吞回腹中。
到了杜府,尹爱文跳下马,走到马车前,“施夫人,云姑娘,到了,该下车了。”
云溶溶先下了马车,伸手递给施清秀,扶着施清秀下来。
门口,杜思秋与阿泉站着等候,施清秀扫了一眼,没有发现曲寒星的身影。
二人迎上前来,杜思秋朝尹爱文行了一礼,“尹伯伯。”
尹爱文伸手摸了摸他脑袋,“思秋。”
杜思秋看向施清秀,走过去接替云溶溶的位置,搀扶着施清秀的手,“母亲!”
阿泉凑近云溶溶,不满:“溶溶,你和夫人去哪里了?怎么都不带上我!”
云溶溶勉强朝他一笑,佯装凶巴巴的样子,踢了他一脚:“你没事老想着凑热闹干嘛!?”
阿泉悻悻。
一行人进了大门,在花厅落座。
尹爱文问起杜思秋近日的功课,杜思秋一一乖巧回答。
不一会,尹府管家急色匆匆地来了杜府,找尹爱文。
尹爱文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与施清秀对视一眼后,他先出去见那个千里迢迢来的管家。
杜思秋给施清秀奉茶,“母亲,你到底是去了哪里啊?还有,你怎么会和尹伯伯一道出门呢?”
施清秀接过茶,啜了一口,不慌不忙地解释:“我要去的地方山高水远,恰好你尹伯伯也要去那里,我们索性一道同行了。”
她一挑眉,又状似不经意地问:“对了,你曲叔叔呢?今日怎么没看见他?”
杜思秋面有异色,顿了顿,道:“曲叔叔一早就去灯铺了。”
按理来说,前两日,施清秀来了书信,说不日就会抵达杭州,曲寒星今日应该会在家等她才是,谁知道吃完早膳,他就径直去灯铺了,说是要忙着看顾灯师们赶工一批西域胡商定制的羊皮灯笼。
此时,尹爱文面色忧愁地进来了,他朝施清秀瞥去一眼,施清秀心领神会,支开云溶溶与阿泉:“溶溶,阿泉,你们小两口多日不见,想必是有很多话要说,先下去吧。”
阿泉巴不得,奈何刚才溶溶就一直亦步亦趋地跟着施清秀,不肯走开。
“是,夫人。”
阿泉忙不迭应下,拽着云溶溶走开了。
云溶溶无可奈何,只能先下去,应付完阿泉后,她又立马跑去灯铺找曲寒星。
“思秋,你去将这个月算好的账本拿来。”
“回母亲的话,我还没完全算好。”杜思秋面有惭愧之色,“儿这阵子学业繁重,没能多匀出点时间拨算盘。”
施清秀微微一笑,宽慰道:“这有什么打紧?趁今日不用上学,你去看账本吧。”
杜思秋摸了摸鼻子,只好先去书房。
花厅只剩下施清秀与尹爱文二人。
尹爱文急切道:“夫人,不好了,我家三个孩子都被贼人掳走了。”
施清秀心一沉,“你家管家刚才来告知于你的?”
“不错,他说,前几天夜里,三个孩子忽然无声无息地失踪,府内遍地寻不到半点踪迹,而且,他们左等右等也没等到贼人的勒索信,只好立马报官。”
“可将绍兴翻遍,官兵也没找到三儿他们。”
尹爱文来回踱步,“这定是曲寒星那小子做的!”
“尹巡抚莫要急,想来,他只是绑架了你家孩儿,但应该还不至于伤害他们。”
施清秀沉吟:“我会替你周旋的。尹巡抚稍安勿躁。”
事到如今,尹爱文也只好如此。
须臾,他起身同施清秀告辞,带着人马又离开了杭州,转道去了扬州,照料被他们带出来的妙无形。
*
到了傍晚,杜思秋终于将这个月的账本算好,施清秀恰好派人来喊他去膳堂吃饭。
杜思秋带上账本,去了膳堂。
施清秀身上穿着围裙,正在上菜,杜思秋惊讶,快步走上去,“母亲,今晚怎么是你下厨?”
施清秀浅浅一笑,解释:“我很多年没有做过菜了,今日手痒,索性给厨娘们放假,自己亲自做了一桌子菜。”
此时,恰好曲寒星进来,听见她这话,笑着说:“姐姐下厨了?那我今日可真是有口福了。”
他扫了一眼桌上简单的四菜一汤,面上虽是笑着的,可眼里却是一片阴翳,像是压着可怕的风暴。
“自从秋霖做了生意,家中宽裕许多,买了仆人,我自然也就成了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妇。”
她拉着杜思秋坐下,夹了一块鱼肉到他碗中,“思秋尝尝,看母亲手艺有没有退步?”
杜思秋心中奇怪,这是他第一次见施清秀主动提起杜秋霖,往日,可能是为了避免难过,又或许是顾忌曲叔叔的感受,她从不会刻意提起杜秋霖,以致于他对杜秋霖这个生父也不是很熟悉。
“母亲,这是我第一次吃你做的菜,没办法尝出母亲手艺是否有退步。”
杜思秋夹起那块鱼肉,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吞下后,笑着说:“不过很好吃,母亲做的鱼我很喜欢。”
施清秀摸着他脑袋,“思秋喜欢就好,我日后再多给你做。”
杜思秋忙道:“儿不想累着母亲,云姐姐做的鱼,儿也爱吃的。”
“我们思秋真是个会体贴人的性子。”
曲寒星磨了磨后槽牙,舌头顶着上颚,冷眼瞧着母子二人的互动,须臾,他脸上绽放灿烂的笑容,走上前去,自然地伸出手去帮施清秀解围裙,意味不明地道:“原来姐姐今日是想起了姐夫,才会亲自下厨做饭,看来,我和思秋都是沾了姐夫的光。”
施清秀任由他帮自己脱掉围裙,随即落座,又夹了一筷子给杜思秋,“这是你娘亲生前最喜欢吃的咕噜肉,你尝尝看。”
杜思秋吃下咕噜肉,微皱眉头,“母亲,有点太甜了,儿不喜欢吃甜的。”
“是吗?”
施清秀不在意地笑笑,转而夹了一筷子咕噜肉给曲寒星,“寒星尝尝看,玲玲爱吃的咕噜肉,说不定你也会喜欢。”
曲寒星垂眸瞧着碗里的那块蜜色肉块,又掀起眼皮子看施清秀,施清秀定定与他对视,嘴角含着温柔笑意,见他不动筷,反倒不解地问:“怎么了?寒星不肯赏脸尝一尝吗?”
“……我以为姐姐记得住我的饮食喜好,我从来不吃甜食。”
“是吗?”施清秀眼神有些缥缈,“那还真是可惜,这道咕噜肉费了我那么多心思,结果你们都不爱吃。”
杜思秋一听,连忙又夹了两块进碗,“母亲别担心,我再多吃两块,不会浪费母亲一番心意的。”
曲寒星拿筷子夹起碗里的咕噜肉,“姐姐亲手做的咕噜肉,我就算是不喜欢吃,也会给姐姐面子的。”
说完,他将咕噜肉吃掉,甜得腻牙,倒胃口,面上却是没有露出什么嫌弃之色。
施清秀怔怔地看着一桌子菜:“这些日子,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要是秋霖和玲玲还在人世就好了。”
杜思秋见她难过,停下筷,担忧地唤:“母亲。”
曲寒星再没有胃口吃东西,索性将碗筷都放下,抬头直直地盯着施清秀,眸色晦暗。
施清秀转头看进他眼里,又垂下眸,微微一笑:“……我没事,思秋不要担心。”
这顿饭真是吃得人心思各异。
饭后,杜思秋陪着施清秀去小花园消食,曲寒星一个人回了映波阁沐浴,他在灯铺忙了一整天,满身都是竹篾碎屑。
走到小亭子,杜思秋将账本拿给施清秀,还将腰间佩戴的玉珠算盘取下来,这是施清秀要他算账本的时候,一并送给他的,小巧一个,十分精致,平日里可以佩戴在腰间当玉饰。
施清秀拨弄玉算盘,帮他复算一遍数目。
偶有几个复杂的,杜思秋算错了,施清秀都耐心教他。
慢慢的,天色黑下来。
杜思秋送施清秀去映波阁,才告辞离去。
045|第45章 仇恨
施清秀推开映波阁的门,抬步走了进去,因着曲寒星不喜欢有人伺候,所以映波阁一向是冷冷清清的,眼下,走到前院,她没看见曲寒星,进了屋,屏风后的浴桶里盛满热水,正散着袅袅热气。
施清秀抬手闻了闻身上的柴火气,这是下午做饭的时候沾染上的,曲寒星了解她,知道她若是不洗干净,晚上肯定睡不踏实,索性先给她备好了热水。
索性,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她也习惯了对方的照顾,没有扭捏,脱下衣服,踏进浴桶洗浴。
待舒舒服服地洗完澡,她穿着裙子,到后院去找曲寒星。
这么多年过去了,后院的那颗榆钱树还是那么茂盛,一如当年,树上挂满了无数灯笼,正泛着橙黄色的暖光。
这是曲寒星第一年送给她的新年礼。
五年来,每一年的七夕,他都会做新的灯笼代替旧的灯笼,是以,榆钱树上的一树灯笼永远看上去那么新颖精致,不会褪色,也不会凋谢。
曲寒星站在树下,静静地看着灯笼,或者说,他在看灯笼上的字。
每一盏灯笼上的字都是一样,两个名字并列着,施清秀、曲寒星。
不需要多么动人的情话,仅仅只是两个名字,都会叫他心动沦陷。
每当他做好了灯笼,施清秀就会提笔写下二人名字,与他一起踩着梯子爬上树,将灯笼挂上去,祈求织女娘娘保佑他们。
这一夜,他又将满树灯笼点亮,希望也能温暖她的心房。
施清秀站在那望着他,并不开口。
许久,曲寒星回过身,走近她,笑着问:“姐姐,七夕快要到了,今年我们要怎么过?”
“……你还记得我们过的第一个七夕吗?”
曲寒星笑意一僵,又若无其事地接着说:“当然记得,那刚好是我们在一起将近快一年的时间,恰好这树上的五角星灯笼坏了,从树上掉下来,你觉得很不吉利,于是,我连夜重新做了一盏新的,你提笔写上我们的名字,和我一起将灯笼挂上去。”
“此后,每一年的七夕,你我都心照不宣地将树上残损的灯笼摘掉,换上新的,每一盏灯笼你都会写上我们的名字,我们诚心祈福,希望织女娘娘能够庇佑我们一生一世、白头偕老。”
他牵起施清秀的手,拉着她走到树下,有些急切地道:"你看,现在树上的每一盏灯笼都写满你我姓名,织女娘娘肯定会成全我们的。"
“不是这样,第一年,并非如此。”
施清秀将手抽回来,神色淡淡地仰望着曲寒星,“那一年,我救下你不久,恰逢七夕,秋霖漂泊在京城,我和玲玲带着你一块去延昌街买面人儿,那时候,我想着要撮合你和玲玲做一对儿。”
曲寒星面色愕然,“姐姐……”
施清秀自顾自道:“这些时日,我反复想了又想,觉得你我之间,最好的局面应当是我与秋霖终成眷属,你与玲玲成双入对。”
他脸色有些难看,压着不悦:“姐姐还是别开玩笑了,我是你的夫君,你怎么总想着把我推给不相干的人?”
“对我来说,玲玲不是不相干的人。”
“可我喜欢的女人是你,难道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对于玲玲,我半点兴趣都没有。”
施清秀姿态依旧是平和的:“所以,我觉得很惋惜,若是你喜欢的人是玲玲,那么,一切都会皆大圆满,你我今时今日也不用落到这般难堪境地。”
曲寒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到底要我怎么挽回补救,你才肯原谅我?”
她双眸如水,一片平静,泛起微小涟漪,道:“你能不能把玲玲和秋霖还给我?”
曲寒星皱起眉头:“要叫死人复生,恕我无能为力。”
他声音里终于带了一丝怒气:“姐姐何必故意刁难我?”
语气里甚至带了点怨:“我只是想与你好好过完这一生,你为何执意不肯成全我?”
“……因为你做了很多错事,”施清秀逼近他,眸底水纹渐起波澜,“隔着那么多条人命,我如何安心与你在一起?”
曲寒星手攥成拳头,低声吼道:“我说了,他们都只是不相干的人,我只在乎你!”
施清秀忍不住落下泪来,直白道:“可我做不到只在乎你。”
“我的好友、丈夫、妹妹,他们在九幽地府看着我,等着我给他们报仇,我不能辜负他们。”
“他们已经死了很久了!”
曲寒星捧起她脸颊,帮她擦拭泪珠,哄骗:“我和妞妞才是真实的,陪伴在你身边的,你应该好好珍惜我们。”
施清秀知道自己跟他是说不通的,因为他根本没有半点羞耻道德之心,索性,她也从未想过说服他,“你我之间的事情,不要连累无辜的孩子,你将尹家的三个小孩子放回家吧。”
他缓和了态度,又笑得疏朗:“姐姐别担心,我没有伤害过他们,我只是想知道,这段时间,姐姐去鬼谷找妙无形做什么?”
“妙无形不是个好人,我担心你会被他诓骗。”
施清秀侧开脸,避开他的手,“没什么,我只是求妙大夫给我吃了一点药罢了。”
曲寒星紧张追问:“什么药?”
施清秀平静道:“三尸脑神丹。”
曲寒星脸上所有表情瞬间全都消失,只剩下冰冷。
晚风吹过,树叶婆娑作响,灯笼里的火苗忽大忽小。
许久,空气中只听闻他拳头攥得“咔啦”作响的声音。
“呵。”他蓦然冷笑出声,咬牙赞道:“很好!很好!”
“姐姐为了不被我种下忘忧,居然宁愿去死。”
服用三尸脑神丹的人,脑髓已经被蛰伏的毒虫侵占,银针施用下去,自然不起作用,忘忧药也不能起到应有的效果。
“你定然不知道,一旦服下三尸脑神丹,毒发的时候会有多可怕吧?”
现在的他褪下伪装,终于露出阴鸷暴戾的一面来,曲寒星抬手,轻轻抚着施清秀脑袋,似怜似叹:“那些毒虫会一点点啃食你的脑髓,在你的脑子里面钻来钻去,届时,你将会尝尽世间最不能忍的剧痛。”
他手逐渐往下,温柔摸上施清秀的眼睛,以一种说情话的姿态,轻声细语地道:“它们也许会穿过你的眼球,然后从眼眶里爬出来,你会痛到哀嚎不止。”
施清秀听得面色发白,嘴唇颤抖。
曲寒星潋滟一笑,拇指按住她嘴唇,捅进去,食指与拇指摁住她舌尖,将她舌头拖出来,语气轻飘飘地恐吓她:“不过不要紧,因为那些毒虫根本不会放过你这根舌头,它们会吃掉它。”
他俯身,张嘴咬住施清秀的舌尖,施清秀想推开他,他直接点了施清秀的麻穴,施清秀顷刻动弹不得。
曲寒星慢慢地用牙齿磨着她舌头,动作轻柔,却又像蛇爬过,施清秀只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瞳孔不由震颤。
曲寒星满意地轻笑两声,蓦然用力咬紧她舌头,又松开,转而伸出舌头舔舐她的,与她口水交融,唇舌交缠,“到时候,姐姐会连痛呼声都发不出来哦。”
许久,他终于放开她,施清秀得以喘过气,曲寒星的手按在她心口上,感受她的心跳,“到时候,你的心脏就不会再跳动了。”
“毒虫会爬满你浑身,啃咬你的每一寸肌肤经脉,吸食你的每一滴鲜血,你会变成一具人干。”
“你会在极端的痛苦中死掉,然后,这世上,再没有施清秀。”
说到这一句,他反倒自己无法忍受起来,身子不由打了个摆,遍体生寒。
施清秀不停流泪,脸上全是泪水,曲寒星捧着她脸颊,凑过去,舔掉她的泪珠,柔声哄她。
“不过不要紧,姐姐莫怕,虽然你此番这么任性,惹我生气了,可我还是会救姐姐的,等我和妙无形拿到了三尸脑神丹的解药,我再给姐姐下忘忧,从今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好好地在一起,再也不分离。”
“至于尹家那三个小朋友,我先去杀了他们泄愤,等救了你,我再追杀那个离间你我的尹爱文。”
“没用的,”施清秀闭上双眸,近乎无情地道:“你比我更了解妙无形。”
“这是我与他的一场赌局,赌的是你我性命。”
“这一次,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曲寒星面色沉了下去,怒不可遏:“你竟拿这种事情与妙无形打赌?!”
他气急败坏地扼住施清秀双肩,“你知不知道……”
施清秀睁开双眸,神色厌倦地望他一眼,满不在乎地轻笑道:“我当然知道,才会与他做赌局。”
妙无形是个极端的疯子,他最爱看的戏码就是有情人生离死别,阴阳相隔,因此,就算曲寒星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绝不会拿出解药,他会高高兴兴地去死,毕竟,他早就活得不耐烦了。
不然,本来他打不过曲寒星,直接将忘忧交给他也就是了,何必偏要提出那等断手砍脚的要求。
不错,曲寒星是丧心病狂,可他比不上妙无形自取灭亡的决绝。
“寒星,从我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你我之间就只剩下一种结局,那就是不死不休。”
曲寒星从未比这个时刻更加清楚地感受到施清秀对他的恨意,他面色仓皇,无措地望着她,眸中尽是祈求之色。
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施清秀神情悲戚,双目赤红,声音颤抖。
“你能想象的到吗?当我得知那碗熬给玲玲的补汤里面有牛膝草,我的脑海里就会不断想起来那日的情形。”
“当时,玲玲那么痛苦,她身下流了好多血,她一直抓着我的手,喊着我,我害怕极了,担心她会出事,连忙将补汤喂给她吃。”
“可那碗补汤不是救命良药,而是催命毒药!”
“她血崩了!鲜血淌满一床榻,沿着床沿,渗进我的鞋底,染红我的裙角,我满眼都是刺目的红,我恐慌又绝望,却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玲玲在我面前断气!”
她声嘶力竭地质问:“她还那么年轻,你怎么忍心致她于死地?!”
“还有小丘陵,它被你活活打死的时候,肯定也很疼吧?连眼球都掉了一颗出来,真是死得好可怜呐。”
“……不要说了。”
曲寒星无法直面她对自己的恨意,不敢对上她充满仇恨的眼睛,低下头,狼狈地哀求:“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你不要生我的气。”
他在道歉,可施清秀却只觉得荒唐,曲寒星从头到尾都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他只是不想要自己同他生气才认错,也许,她该庆幸,若不是他爱自己,她连质问他的资格都没有。
“秋霖回家的时候,我仔细帮他清洗过身体。”
“他身上细碎伤口虽多,但都不致命,唯一威胁到他的,就是那当胸一刺,正中心脏。”
她神情怔然,恍若失魂,声音近乎喃喃:“他心口破了一个洞,又掉进江水里,尸体都泡到浮肿发白……”
曲寒星见状担忧,忽然想起那一日杜秋霖所说的话,那时候,他说会对施清秀好一辈子,可杜秋霖却说他已经在伤害她了。
那时候,他不明白那句话,现在,他看着这么痛苦的施清秀,不由顿悟,原来他伤她最深。
他拥着施清秀,恳声道:“我给姐姐跪下,姐姐原谅我,好吗?”
说着,他抱着施清秀的腰肢,当真跪在她脚边:“我杀了玲玲和杜秋霖,是我不好,以后我都会弥补思秋的。”
“姐姐,你想一想妞妞,她还那幺小,你怎么忍心叫她成为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施清秀低头看着跪着的他,一时恍惚,刚才威胁她、强吻她的人是他,现在,跪在她脚边不停恳求的人也是他。
“我自认平凡无奇,不知你究竟爱我什么?”
曲寒星一顿,没想到她会突然转换话题,默了默,冲她扬起一个最为乖巧无害的笑容,“姐姐可还记得那年我们游延昌街的时候,我不小心丢下水面的面人儿?”
“……自然记得。”
“其实,那个面人儿不是被路人撞掉的,而是我随手扔掉的,”他想起那时候初次的感动与心悸,脸上笑容不由真挚几分,“可我没想到姐姐居然会半夜不睡觉,也要将它找回来。”
“这是我第一次被人如此放在心上。”
他头轻轻靠在施清秀的大腿上,依恋地蹭了蹭,“那时候,我以为,姐姐心中有我。”
施清秀愕然,又觉得荒唐,不由笑出声。
曲寒星不解:“姐姐,怎么了?”
施清秀泪充盈睫,绝望四顾:“真是造孽!”
她望向曲寒星,“你可知道,那一年我为何会半夜叫人去寻面人儿?”
曲寒星生出不好的预感,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我全都是为了秋霖。”
“很多年前,我与秋霖游香桥的时候,秋霖的面人儿也掉下江面,那时候,我觉得不吉利,拉着他找了半夜,却是无功而返。”
“后来,你的面人儿掉下去,我心中不安,将你的面人儿捞起来后,我只当寻求一个安慰与寄托。”
“你却因此误会,反倒对我生出好感,岂非可笑又荒谬?”
“兜兜转转,全都怪我。”
“怪我无意中叫你心生误会,怪我让你对我起了心思,我身边的人才会招致杀祸。”
曲寒星仰着脸瞧她,施清秀流出的泪水砸在他脸上,蓦然将他砸醒,他连忙劝:“姐姐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再说了,若不是那个面人儿,我杀的就不仅仅只是玲玲与杜秋霖了。”
“……”
他无意中将心里话说了出来,施清秀哭声一顿,不敢置信地看向他,“什么意思?”
“我难道与你有什么仇怨吗?”
“我不是你的救命恩人吗?”
“我不求你报恩,但你还要恩将仇报,是这个意思吗?!”
曲寒星不敢看她,呐呐低下头去。
施清秀声音加大,呵斥:“回答我!”
曲寒星懊恼地闭上眼,手攥紧她裙角。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救你,即使你杀了秋霖与玲玲,可是,我现在却是万分后悔。”
“曲寒星,你简直就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吼完这一句,施清秀再也没有力气骂他,她喘着气,麻穴的时辰已过,她眼睛一翻,身子软倒下去。
曲寒星连忙抱住她身体,将她紧紧抱进怀中,恨不得与她融为一体:“对不起,我是这样一个狼心狗肺、不恩不义的人,叫姐姐失望了。”
046|第46章 拿解药
曲寒星吩咐云溶溶照看好施清秀后,一个人提剑去了扬州。
从尹爱文一行人踏进杭州地界,曲寒星就得知了他们的行踪。
通过溶溶失联一事,他发觉自己看轻了施清秀与尹爱文,是以,这一次,他特地买了江湖杀手组织七杀盟的人监视尹爱文的一举一动。
他一出杭州地界,没有回绍兴,他就知道妙无形一定被他带出鬼谷了。
*
夜风习习,阴云阵阵,天空下着毛毛细雨。
妙无形身上的四个断口堪堪结痂,尚未愈合,在阴雨天难免疼痛起来,那种痛犹如针扎,一点点侵入骨髓,叫他痛到死去活来。
尹爱文见他在榻上来回打滚,急问:“妙大夫,你可要紧?”
妙无形“哎哟”直叫,好一阵才喘匀了气,有气无力地说:“尹公子,你去拿几颗止痛药丸来给老夫服下。”
尹爱文连忙去拿,又倒了杯水过来,他搀扶起妙无形,喂他吃下药丸和茶水。
药丸服下,妙无形腹腔涌起一阵阵暖意,四个豁口的痛感变得迟钝起来,他总算好受许多。
外头电闪雷响,小雨转瞬变成倾盆暴雨。
房间紧闭的门窗被狂风灌开,瓢泼雨丝洒了进来。
尹爱文急忙要去关窗,忽而,他瞧见外头的草地上隐约沾染上猩红血迹,大惊,急忙打开门冲出去,他站在廊下,环顾四周,尸体躺满了一地,都是他乔装带出来的尹府护卫!
他回身望了一眼房门,狠了狠心,转头冲后门方向跑。
*
妙无形好整以暇地盯着洞开的窗户,“曲小友,藏头露尾的做什么?进来吧,陪我这个老哥叙叙旧。”
他话音刚落,蓦然一声破风声急急传来,妙无形耳朵一动,灵活地在榻上滚了几圈,“叮”的一声响起,他定睛去瞧,一枚毒镖入木三分地插在竹榻上,正是他脑袋刚才倚靠的地方。
啧啧,看来曲小友很恨他嘛。
曲小友越恨他,只能证明他越爱那个女人。
思及此,妙无形浑身血液仿佛都沸腾起来了,兴奋至极。
窗户口,一只皂靴踩在窗槛上,来人一袭黑衣,飞身进屋,轻盈落地,衣摆不停往下滴答流水,很快就将地板染湿。
暴雨天气,他没有打伞,也没有穿蓑衣,仅在头上戴了一顶斗笠。
他抬起一只手,那只手苍白、骨瘦,青筋毕现,显然是在风雨中冻太久所致,斗笠被他摘下,雷光闪过,照亮他俊俏阴郁的森森面容。
他勾唇一笑,眼里溢出凌然杀意:“好久不见,妙老兄。”
话音刚落,斗笠被他甩出,飞向妙无形,这一击,他用了九成内力,妙无形躲不过,背后生生挨了这么一下,猛地噗出一大口血来,跌趴到地上。
曲寒星缓步走上前,皂靴踩上妙无形后背,一用力,妙无形身躯只得完全贴地,他嗬嗬咳血,声音粗嘎:“曲小友今日好大的脾气,话也不说就开打。”
曲寒星不耐烦与他扯些废话,开门见山道:“你若是不想让我把你嘴巴缝上的话,那就识相点,把三尸脑神丹的解药交出来,我心情好,兴许能叫你死得痛快点。”
妙无形哈哈大笑,“曲小友,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那样不识相的女人,既然她要一心求死,那你就让她去死呗,救她作甚?人家可不会感激你。”
“少说废话,”曲寒星狠狠踹了妙无形琵琶骨一脚,声音狠厉:“交是不交?”
妙无形由于后背曾被女人抽过骨头,心中最为记恨别人碰他后背骨头,曲寒星不仅踩他后背,还踢他琵琶骨,他心中大恨,舌尖顶着上颚,将银针移动到舌中槽,微微张开嘴,嘿嘿笑道:“好吧,看在你这般痴心不改的份上,老兄我不妨破个例,成全你和那个女人,曲小友,你过来,我告诉你,三尸脑神丹的解药就在……”
他声音渐低,曲寒星收回脚,心中紧张解药,不由俯身凑过去,欲要听个清楚。
此时,妙无形张大嘴巴,舌头卷曲着吐出,猛地将银针射了出来,淬亮的银针正对准曲寒星眼睛。
曲寒星瞳仁一缩,迅速闪身躲避,银针堪堪擦过他颧骨,钉入后头墙壁。
他又气又惊,反倒笑了:“妙老兄,是小弟不好,忘了你的好本事。”
他走上前,脚踩住妙无形无肉的那边脸颊,鞋面压着妙无形的下颌骨,轻巧一用力,“咔嚓”一声,卸了妙无形的下巴。
曲寒星将脚拿开,妙无形拼着一口气,将自己翻个面,仰对着曲寒星,艰难出声,挑衅道:“曲小友还真是深爱那个女人,到了如此境地,还不快拿把针将我嘴巴缝上?小心下回真被我射瞎眼睛。”
刚才妙无形明明可以将银针对准他面门,可他只是想要射瞎自己眼睛,曲寒星就清楚,妙无形是宁愿死,也不会成全自己与施清秀。
他从来最喜欢的就是有情人阴阳相隔,不得相见,犹如他亲手杀了那个背叛他的女人,却因为爱而不得,日日活在悔恨与痛苦中。
曲寒星缓和了语气:“我无意为难你,只是来拿解药。”
妙无形不屑地白了曲寒星一眼,哼笑一声。
曲寒星双膝弯曲,直直地朝妙无形跪了下去:“求妙老兄可怜我,赐我解药。”
“我绝不能失去她。”
说完,他丢下剑,“砰砰”地朝妙无形磕头,没一会,额头上都是红色血迹。
妙无形慢悠悠地道:“本来看在你我为友多年的份上,我不介意成全你一番痴心。”
“可惜不行。”
曲寒星愕然:“为什么?”
“因为,那个女人爱你,她居然肯爱你!能被那样善良温柔的女人爱着,难怪曲小友会这么多年甘心沉沦其中。”
曲寒星听见他这话,拿剑的手不受控地微微一抖。
妙无形面色扭曲,又嫉又恨:“何况,你手中还有忘忧,可以化解她对你的仇恨,老兄我只要一想到从今以后,你和她能够两情相悦、快快乐乐地过一生,我就会想起自己爱而不得的悲剧。”
“所以,曲小友就算是磕断了脑袋,我也不会给你解药的,回去等着给她收尸吧。”
“再有七七四十九天,她就会毒发毙命。”
“届时,我会去杭州参加她的葬礼,到时候,曲小友若是想杀我,我不介意成为你泄恨的剑下亡魂。”
*
刚打开门,他脖子抵上一把雪亮剑刃,来人身穿夜行衣,蒙着脸,步步朝他逼近。
尹爱文狼狈往院中退,直到抵着墙根,再无可退的余地:“阁下何人?为何杀我?”
“有人花钱买你行踪。”他收起剑,“江湖组织不杀朝廷人。”
尹爱文松了口气。
七八个黑衣人从四面八方而来,站定在不远处,握剑抱拳道:“回护法,院中护卫已尽数除之。”
黑衣人统领满意地“嗯”了一声,又扫了尹爱文一眼,“堵他嘴,捆起来。”
两个黑衣人领命上前,拿抹布堵住尹爱文嘴巴,又用麻绳将尹爱文五花大绑,随即将他扔到房间里。
统领看向曲寒星,“这次任务已完成,请公子付尾金。”
曲寒星从腰间抽出一袋子钱丢过去,统领接住,打开看了一下,随即又收紧袋口,一抬手,招呼兄弟们走人。
没一会,黑衣人身影全部遁入风雨中,不见踪影。
尹爱文委顿在墙角,环顾一圈,妙无形躺倒在地上,眼眶不停渗血,半张脸上都是鲜血,由于他那半张脸本就没有肉,只有脸骨覆着薄薄一张人皮,现在居然集聚一小汪血池,他张大嘴,出气比进气多。
尹爱文“呜呜”叫唤起来,担心妙无形就此死去,那施清秀可真就没有解药吃了,毕竟,鬼谷邪医的毒药,从来只有他自己配得出解药。
妙无形听见他动静,艰难说话,“尹公子放心,不过被挖了一只眼睛,老夫还没那么容易死去,你瞧,曲小友不舍得杀我呢。”
曲寒星踩爆妙无形的那只眼球,握着剑,剑光森然,指着妙无形,“妙老兄,你把解药给我,我保证,让你好好地颐养天年。”
妙无形嘿嘿一笑,一字一顿:“我、偏、不、给、你。”
曲寒星握紧剑柄,挥剑一斩,尹爱文只觉那道雪白剑光在眼前一闪而过,下一刹,妙无形哀嚎一声,一只耳朵赫然飞到他衣摆上,尹爱文吓了一跳,身子胡乱扭动,将耳朵甩掉,惊恐又胆寒地看向曲寒星。
曲寒星用剑锋贴着妙无形耳朵的断口处,细细地剐他血肉,语气森寒:“妙老兄,你也不想在临死前变成个太监吧?”
妙无形丝毫不惧,气定神闲地道:“不必威胁我,你要杀要剐,尽管动手,不用客气。”
曲寒星反倒被气得呼吸急促,双目赤红,怒声喝问:“妙无形,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到底给不给我解药?!不然我杀了你!”
“老夫会在黄泉路等你家夫人,你家夫人那么善良,想必不会嫌弃老夫丑态,愿意抱着老夫过奈何桥,这样子的缘分,说不定来生,我与她能够喜结良缘。”
妙无形嘿嘿一笑,颇不正经:“老哥在此先谢过曲小友大度让妻之恩。”
曲寒星怒不可遏:“谁准你肖想我的女人!?”
“妙无形,你该死!!”
他再也控制不住胸腔怒火,剑柄在手中转了几圈后,赫然砍下!
尹爱文不忍再看,侧过头,闭上眼睛。
下一刹,剑刃斩过血肉的声音响起,鲜血从妙无形下体激喷而出,二两肉甩在地上。
妙无形喘着粗气,艰难地吐声,语气却是畅快的:“曲小友,你死期到了。”
又咕哝:“你小子倒是比我聪明,当年我要是任由她杀死,也不会时刻后悔痛苦。”
曲寒星踹他一脚,将他踢翻,又提着剑,走向尹爱文。
尹爱文只觉得身前光线好似被挡住,他疑惑地睁开眼睛,继而大惊失色。
曲寒星正站在他跟前,满脸杀意地盯视着他,身侧,那柄剑还在滴答流血。
他轻巧勾唇一笑:“尹巡抚,你说,我该怎么杀你才好?”
他甚至客气地询问:“你喜欢哪种死法?”
就跟平日里在灯铺,他询问客人喜欢哪种灯笼一样有礼貌。
尹爱文“呜呜”摇头,扭着身子使劲往后退,可他就在墙角根,压根无处可逃。
见他如此害怕,曲寒星哈哈大笑,一挑眉尾,惊奇地问:“你怕死?”
话锋一转,他沉下眉眼,满脸阴鸷戾气,剑锋一抬,指着尹爱文:“你既然贪生怕死,那为何还要来招惹我?”
他含恨怒斥:“你知不知道坏人夫妻感情,是多大的罪过?”
尹爱文靠着墙角,才不至于软倒身体,亲眼目睹曲寒星折磨妙无形,他心中对曲寒星的畏惧自然瞬间高涨。
他使劲瞪大双眼,鼻孔不停呼气,却昂起头颅,露出脖颈,做出视死如归的姿态。
事到如今,他已经避无可避,若要被杀,他也不会跟曲寒星求饶。
曲寒星是他的杀妻仇人,他尹爱文虽然贪生怕死,但还至于如此没有气节。
曲寒星冷眼瞧着他,心中嗤笑,在此刻,尹爱文倒是有一点像杜秋霖了,杜秋霖临死前也是不肯跟他求饶半分,不怪乎二人能成为至交好友。
他举起剑,狠狠砍下!脑海中却忽然闪过施清秀流泪的面容,她哭得那样伤心,那样自责。
尹爱文一颗心高高提起,心道:弄玉,我来寻你了。
下一刹,剑锋却直直砍断他双手麻绳,曲寒星手腕一转,又挑断尹爱文双脚麻绳。
“你去给妙无形上药,莫要让他死了,不然,”他阴恻恻地威胁:“你那三个小孩就全都得死。”
说完,他收起剑,飞身从窗户遁出,飘摇大雨之下,落地时,已在好几排外的屋顶之上,顷刻间变成一个黑色小点,消失得无影无踪。
047|第47章 摘星星
接下来的这段时日,杜府又是一片安宁。
云溶溶不再出去行侠仗义,整天跟在施清秀后头,施清秀也由着她,她白天去灯铺处理生意,晚上就回主院休息,而曲寒星又消失了好一段时间,没有再出现。
杜思秋过问此事,云溶溶找了个借口搪塞。
尹爱文派人送了封信给她,言明家中三个小孩已经平安归家,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请她放心。
施清秀心略略往下放,也许,寒星也不是那么无可救药的。
渐渐的,七夕佳节到了。
施清秀站在映波阁的后院,静静看着那一树灯笼,她在等,等一个人回来给她点亮那些灯笼。
可是,等了好久,整个院子还是静悄悄的,只有她一人。
施清秀只好自己去搬了张梯子,爬上梯子,将灯笼取下后,拿烛火点亮,再将灯笼挂上树梢。
重复了好多次,她终于将一树灯笼全部点亮。
然后,一个人站在树下,默默望着每一盏花灯,金鱼灯笼、蝴蝶灯笼、荷花灯笼、蜻蜓灯笼……
每一盏灯笼都是曲寒星亲手做的,从破蔑到绑线,再到糊纸,最后再由她提字。
曲寒星躲在暗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眸光眷恋,妙无形说施清秀爱他的时候,他其实不相信,若是爱他,施清秀为什么会舍得杀他?
那么毫不犹豫、那么不留情面。
爱一个人难道不该像他这样吗?
无论用尽什么方法,除掉所有碍事的人,然后将所爱之人揽进怀中,一辈子爱护她、珍惜她、照顾她。
可是,今晚,他却是有些相信了,如果不是爱他,施清秀不会愿意陪他偷情五年,如果不是爱他,她不会愿意嫁给他,还给他生一个那么可爱的女儿,如果不是爱他,她不会在七夕夜静候在映波阁,只为等他回来。
他想,这就足够了,他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
晚风吹得人冰凉彻骨,施清秀单薄的身子有些受不住,蓦然,一具温热的身体从背后贴上来,熟悉的双臂环抱住她身体,将她拥进怀中。
施清秀没有动,任由他抱着。
曲寒星脑袋搁在她肩膀上,撒娇一般地蹭了蹭,贴耳道:“姐姐怎么一个人傻站在这儿?冷不冷?”
“外头很热闹,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玩?”
两人偷情五年,从未在七夕夜一道出去过,因为这实在是太暧昧了,因此,往年的七夕夜,他们都是在映波阁度过的,他会为她点一树灯笼,陪她一起赏灯。
他们像平凡的每一日那般度过七夕夜。
第一年的七夕夜,他搬了张摇椅放在院中,自个儿坐在摇椅上,抱着施清秀坐在他怀中,那时候,施清秀还很羞怯,觉得坐立难安,面对他灼热的视线,施清秀垂着眸不敢直视他,一张脸羞得粉红。
他不停地缠着她接吻,央求她主动吻她,施清秀虽然害羞,但最后也都依他了。
最后,他得逞地将人剥了个干净,对着皎洁明月,在院中将她尽情疼爱,何等缠绵恩爱?
第二年,他在这院中帮施清秀洗发,施清秀的头发又长又密,他会先用五指将她头发梳顺,再用木齿梳帮她通发,施清秀躺在躺椅上,双手交叠着放在腹部上,他将榆钱树流出的液浆兑了热水,拿瓢子舀出来,慢慢打湿她的头发,帮她按摩头皮。
施清秀舒服地眯起眼睛,脸上始终带着幸福的笑容。
她也会同他撒娇讨乖,“寒星,我很喜欢你帮我洗头发。”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应她的?
曲寒星想了一下,记起来了,他说:“姐姐喜欢的话,我愿意帮你洗一辈子的头发。”
第三年,他帮她染指甲。
那一年,施清秀身子不大好,生了场病后,手指甲长了白色的甲面,看着不好看。
他怕她见到了会不开心,跑去买凤仙花汁,想要帮她染指甲。
施清秀本就爱美,他若是涂得不好看,她定是要恼的,因此,曲寒星不敢马虎,事先拿阿泉练手,直到他手艺拿得出手,才敢到施清秀面前卖弄。
他仿着睡莲花瓣的样式,先用粉色丹寇涂在施清秀指甲面铺底,待这一层粉色丹寇干透之后,指甲尖尖再点上一瓣淡黄色丹寇。
十指纤纤,每一个指甲面,他涂的都是不同形状的花瓣。
施清秀很喜欢,翻来覆去地看,到了夜里,他想要与她缠绵,她竟然不肯,怕不小心弄坏刚做好的指甲。
他十分无奈,郁闷地抱着她啃个没完。
想起这些甜蜜往事,他脸上已经不自觉爬满笑意:“姐姐今年要不要我给你染指甲?”
施清秀微微摇头。
曲寒星一顿,又忐忑地问:“那不如我帮你洗头发,”他语气更加小心翼翼:“好不好?”
施清秀还是摇头。
曲寒星忍不住,将她转过身来面对自己,没想到会看见她满脸泪水。
“怎么哭了?”曲寒星抬手摸上她脸颊,指腹擦去她泪珠,无奈又温柔地哄:“我今天明明才刚回家,没有惹到你啊。”
他眨了一下眼睛,不安地问:“还是说,你现在已经厌恶我,厌恶到不愿意再看见我的地步了?”
“……不是。”施清秀啜泣着解释:“没有不想看见你。”
“我哭是因为你今天回来的太晚了。”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张开双臂,紧紧抱住曲寒星,终于表明心意:“寒星,我很想你。”
曲寒星错愕一瞬,巨大惊喜砸下来,砸得他整个人不知所措,懵了好一会才傻傻回抱住施清秀,与她紧紧相拥。
他抚摸着她披散在后背的头发,心头郁气终于散出,痴痴呢喃:“姐姐,爱妻……我的清秀……”
他不是故意那么久不回家的,这段时间他找遍江湖名医,想要找人做出三尸脑神丹的解药,可是,妙无形的毒药,除了他本人,世间再无人能解。
他回来了,他心中自然已经做好了选择。
许久,施清秀从他怀中退出来,“外面很热闹,我们出去玩吧。”
曲寒星摸了摸她脸颊,笑着道:“好啊。走。”
二人心照不宣,一道去了延昌街。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七夕夜一块出游,也会是最后一次。
他们像这世间最寻常的情侣一样,手牵着手,一起看万千烟花、吃路边小食,到了一处捏面人儿的摊子前,二人默契地停住脚步,让商贩给他们捏面人儿。
“我们去香桥?”曲寒星笑着问。
施清秀温柔一笑:“好。”
二人于是牵着手,一起踏上来人络绎的香桥,在桥面找了个空隙,一起郑重其事地将面人儿插进孔里,一轮圆月挂在天空,他们一起看着月亮,施清秀闭上眼睛,默默向织女娘娘祈祷。
曲寒星一直望着她,目光如水那般柔和。
施清秀睁开眼睛,曲寒星拉了拉她,“我带你一个好地方。”
说完,他拥着施清秀下了香桥,到了人少的地方,他索性将她抱起来,施展轻功,在屋顶上飞檐走壁起来,这五年来,二人经常如此相处,施清秀早没有像之前那样害怕,而是双手环住曲寒星脖颈,依赖地将脑袋枕在他胸膛上。
曲寒星抱着她,一层层跃上高高的佛塔,到了塔尖,他将施清秀慢慢放下,手始终搀扶着施清秀,施清秀有些害怕,不太敢往下面看。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曲寒星粲笑道:“摘星星。”
“姐姐,你看!”
他抬手指着星空,“现在,月亮和星星是不是都离我们很近?”
施清秀顺着他的手看去,确实很近,好像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一样神奇。
曲寒星握住她一只手,带着她一起去摸月亮,“姐姐,你感受到了吗?月亮的触感是什么样的?”
施清秀只感受到风徐徐拂过手心的冰凉温度,“我不知道,也许月亮很冰凉。”
“冰凉吗?可是我却觉得它很温暖、很柔软。”
他手收紧,更加握紧她小手,大拇指指腹按揉着她虎口,凑在她耳边说:“捏起来的感觉也很好,柔弱无骨、肤若凝脂,我很喜欢。”
施清秀耳朵有些痒,不由躲闪,带着些羞恼,斥:“寒星,你摸的是我的手,不是月亮。”
曲寒星闻言一笑,呼出的气流喷在施清秀耳廓,“姐姐,你就是我的月亮。”
“月亮会亘古不变地陪伴在星星身边,尽管她的身边不止只有我一颗星星,但这片星空还是愿意容纳我。”
他喟叹:“月亮真好。”
“可惜,我不能长久地陪伴在月亮身边,星星是会坠落的。”
他松开施清秀的手,手转而去摘一颗忽闪忽闪的星星:“姐姐,我摘下一颗星星送给你,好不好?”
施清秀仰头望着他,“好。”
曲寒星手握成拳头,伸在施清秀眼前,五指打开,一只黄色星星蓦然在他手心里掉落下来,由一根黑绳系着,吊在曲寒星的无名指上,微风拂过,星星尾巴下面的黑色穗子随风飘扬。
施清秀惊喜不已:“这是什么?”
“星星啊。”曲寒星将那颗星星递给施清秀。
施清秀拿过,在手心里把玩着,触手温润,乃是用上好的京黄玉雕刻而成的,她翻过来看,背后有雕刻的字,是曲寒星的字迹,并列着她与曲寒星的名字。
“以后,这颗星星会代替我,长长久久地陪在你身边。”
他目光缱绻地凝视着施清秀,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施清秀仰头去瞧他,眸底似有水花,他不忍心看见她落泪,于是低头,凑过去吻住她嘴唇,身后,灿烂烟花在天空绽放出最美丽的瞬华。
048|第48章 肝肠寸断
此后,曲寒星又回到了杜府,与施清秀生活在一起。
白天,他和施清秀一起去灯铺,晚上,他们也会时时刻刻地腻在一起。
云溶溶以为所有一切都雨过天晴了,又像之前那样出去行侠仗义,阿泉也缠在她身边,跟她一起去。
渐渐的,二人在江湖中也有了名号,人称“擀面杖侠侣”。
一日,施清秀趁着杜思秋不用上学,特地带他和妞妞、曲寒星一起去西湖泛舟。
他们像一家四口一样,由曲寒星划桨,施清秀抱着妞妞,杜思秋有模有样地按照曲寒星的教导,也跟着摇橹。
日光好晒,施清秀打了油纸伞,罩住她和妞妞,抬眼见辛苦划船的二人满头都是汗水,不由心疼。
她想了想,摘了两片荷叶,倒盖在他们头上,杜思秋有些不自在,皱着鼻子:“母亲,这样好丑,像绿头翁。”
施清秀笑眯眯地捏他脸颊:“不丑啊,思秋这样子像荷叶小童,很可爱。”
曲寒星却是半点不在意自个儿的美丑,高高兴兴地戴着荷叶,“姐姐真聪明,这样我就不热了。”
又劝思秋:“思秋,你可不能任性,太阳那么大,省得待会中暑昏迷。”
二人都这样说他了,杜思秋不好再反驳,只得顶着荷叶帽子,任由两边的行人看着他打量,羞得两只耳朵发红。
傍晚,四人兴尽而归,杜思秋负责带妞妞玩耍,曲寒星和施清秀一块去做荷叶饭,还将下午从西湖钓来的鱼儿做成汤,配饭吃。
*
夜间,施清秀哄完妞妞睡觉,与曲寒星一道回映波阁休息。
蝉鸣阵阵,曲寒星忽而问,“姐姐,我近日睡不大好觉,总是心悸失眠,你能不能煮点宁神汤给我喝?”
他们夜间是一处睡觉的,曲寒星睡得好不好,没有人比施清秀更加清楚,是以,曲寒星问完这句话,施清秀脸上的笑意就落了下去,怔怔地看着虚空,并不回话。
曲寒星好似没看见她的异样,自顾自拿出三个药包,“这是我今日去药膳堂买的三服宁神汤药包,辛苦姐姐,熬给我喝吧。”
施清秀手几乎是抖的,接过药包,颤声道:“好。”
可接过药包,她又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动静。
曲寒星见状,不由叹了口气,牵着她的手,一道进了小厨房。
施清秀打开汤药包,将三钱酸枣仁、一钱麦冬、一钱远志倒进药罐子里,又从水缸里舀了水,曲寒星在药炉子那边生完火,又走过来将药罐子端到火炉上煨着。
然后,他从背后环住施清秀,与她一起守着药炉子。
施清秀的身子冰凉,脸色也是苍白的,曲寒星收紧手臂,将她抱得更紧。
他亲吻她耳朵,絮絮地与她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施清秀始终一言不发。
许久,曲寒星见不得她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将她转过身来,俯身下去吻住她。
这一回,施清秀有了反应,她第一次那么热烈地回应他的吻,与他纠缠在一起。
曲寒星将她抱坐在台面上,吻得更加灼热,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吃入腹。
施清秀的手摸上他的腰封,曲寒星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除了吻她,其余的,他分毫不做。
不知过了多久,药罐子咕噜咕噜冒泡。
施清秀一惊,像是被这道声音从美梦中唤醒。
曲寒星退离她一点,喘着气平复情潮,他将施清秀抱下来,替她整理凌乱的裙子,随即走过去,将火熄灭,又拿着抹布把在药罐子耳朵上,将汤水倒在两个瓷碗里。
施清秀还站在原地,目光恐慌地盯着那两碗汤水,曲寒星走回她身边,握住她后脖颈,迫她扬起脖颈,又凑过去堵住她嘴唇,与她接吻。
等到汤水褪了滚烫温度,变得温热,曲寒星牵着施清秀走到那边,端起一碗汤水,以嘴渡给施清秀喝。
他怜爱地摸着施清秀脑袋,“喝了宁神汤,你晚上可不许失眠了。”
施清秀眼眶酸涩,原来,他清楚自己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颤抖着手,从怀中拿出夺命断肠散,拨开瓶口,曲寒星握住她手,“手不要抖,仔细洒出来。”
于是,他与她一道倒了药粉进去,施清秀脑袋一片混乱,曲寒星帮她把瓶口盖好,又将药瓶塞回她怀中,拿着勺子搅了搅汤水,随即,仰头一饮而尽。
施清秀望着他举动,不敢置信地盯着空了的瓷碗,眼泪忍不住掉出眼眶,曲寒星伸手帮她抹眼泪,“不要哭,这是我应有的报应。”
“你想一想玲玲、穆弄玉,还有杜秋霖,你心里就不会那般难过了。”
尽管他这般开解她,可施清秀还是难过得失声大哭,只能趴在他怀里,哭得十分狼狈。
*
杜府近日有一桩奇事,曲寒星病倒了。
一开始谁都不相信,因为曲寒星身体倍儿好,从来没有生过病,所以,当曲寒星苍白着一张脸,连站都站不稳的时候,大家都惊呆了。
施清秀贴身照顾他,杜思秋一下学就跑来探望曲寒星。
他担心地问:“曲叔叔这是怎么了?怎么连榻都下不了了?”
施清秀面色也不好看,眼下两团乌青。
曲寒星半阖着眼,喘了两声,哑声道:“我没事,只是偶感不适罢了,不要紧的。”
真的没事吗?杜思秋满脸忧色,可施清秀已经忍不住捂着嘴,啜泣起来,他连忙去安慰施清秀,不敢再多问了。
*
然而,曲寒星的病并没有渐渐好起来,甚至加重了,有一日,他开始咳血。
杜府众人大惊,可大夫来过好多次了,只说他是突染急症,开了几帖聊胜于无的汤药后,没起效果,也是束手无策。
云溶溶和阿泉赶忙回来了。
阿泉这么大大咧咧的性子,在看见曲寒星的憔悴形容后,也是满脸焦急,“溶溶,这可如何是好?”
云溶溶忍住想要哭的情绪,安慰阿泉:“师傅不会有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阿泉留下来照顾曲寒星,他面色煞白,有气无力地躺在榻上,满头都是冷汗,似乎是疼得很厉害,他时不时忍不住从喉咙里滚出一两声痛呼声。
阿泉拿着帕子给他擦汗,又急又无措:“阿星,你到底是怎么了?哪里疼?”
曲寒星忍受着腹内五脏翻搅的剧痛,艰涩开口:“我、我没事。”
这些日子,谁来探望他、询问他,他都会告诉别人,他不疼,他没事。
可并不是真的没事,他快要活活痛死了。
可事到如今,他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施清秀。
他抓住阿泉的手腕:“阿泉,以后我要是不在了,你一定要和溶溶一起保护好清秀,答应我。”
阿泉听不得他说这种话,“你不要说丧气话,你的病来势汹汹,说不定哪一天也就猛一下子好了,你不放心夫人,那就自个儿保重好身体,像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一样,自己爬起来保护她。”
体内的肠子好似打结那样绞了起来,曲寒星双目暴睁,怒吼:“答应我!”
阿泉见状,忙不迭安抚:“好好好,我知道了,我一定会和溶溶一块保护好夫人的,阿星,你不要激动,大夫说你现在要保持情绪平和才行的。”
*
傍晚,施清秀煮了最后一碗宁神汤过来,云溶溶在半道上拦住她。
她跪在施清秀脚边,抓着她裙角,苦苦哀求:“夫人,求你饶我师傅一命吧!求求你!”
“二小姐还那幺小,不可以没了父亲啊!”
施清秀退后一步,将裙子从她手里扯出来,“溶溶,这是你师傅自己的选择。”
说完,她不再停留,径直越过云溶溶,走了过去,脚步越来越快。
她不能停下,因为她也怕自己会心软。
可是不行,情义总是两难全,她不能辜负秋霖和玲玲,她一定要为他们报仇。
*
曲寒星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施清秀坐在床边,静静望着他。
许久,他睁开眼睛,视线一片模糊,好半天才看见她腰间坠着的五角星玉佩,“姐姐?”
施清秀捏着帕子帮他擦掉额角汗水,“是我。”
曲寒星苦涩一笑:“三碗宁神汤,抵三条人命,姐姐能不能原谅我了?”
她轻轻抚着他瘦削的脸颊,语调无奈:“傻瓜。我早就不怪你了。”
曲寒星瞧见床头桌上冒着热气的宁神汤,艰难地坐起身,手却没有力气伸出去。
他从未这么软弱无力过,浑身半点力气都没有。
施清秀只好端起瓷碗,一勺勺亲手喂给他喝。
曲寒星乖乖张嘴喝了,那双灰败黯淡的桃花眸一直盯着她瞧,眸光一片温软。
不一会,瓷碗空了。
施清秀帮他擦拭嘴角药汁。
喝完了药,曲寒星反倒生出了几分气力,想要与施清秀说说话。
他朝她微微一笑,“姐姐之前说过,你我之间最好的局面就是你与杜秋霖终成眷属,我与玲玲成双入对。”
“可我这段时日想了很久,觉得不对。”
施清秀轻声问:“哪里不对?”
“我想,若是当初你收养的那个小乞丐,不是玲玲,而是我,那就最好不过了。”
“唉,我真嫉妒玲玲。”
施清秀温柔地摸着他眼睛,浅浅一笑,并不说话。
他忽而问:“现在是几月份?”
“八月份,”施清秀不解:“怎么了?”
“八月份好,”曲寒星喃喃:“这很好。”
八月份是玲玲和杜秋霖的忌日,施清秀每一年都会在八月份为他们抄写经书祈福,曲寒星卑微地想,自己能不能也跟着蹭到一点经书。
但他不敢问,怕自己死都不安心。
他又转而与施清秀说起很多往事,包括他当年流浪所吃的苦头,还有他后来卧底门派,杀了很多人的事情。
“姐姐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看星星吗?”
“为什么?”
“因为,小乞丐一无所有,只有星空是属于他的,谁也夺不走,抬头就能看见。”
他神色温柔,认真地说:“幸好,上天垂怜我,让我遇见了照拂我的月亮,我很喜欢这弯明月,喜欢到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包括付出我的生命。”
施清秀眸光湿润,低头凑过去,轻轻吻了他额心一下,“月亮也很喜欢这颗星星,喜欢到余生都愿意守着他过活。”
曲寒星摇头,“星星不舍得,月亮的身边本来就围着很多颗星星,这颗星星陨落了,自然该由别的星星顶上,代替它追随着月亮。”
他握住施清秀的手,叮咛:“不必为我守节。我巴不得有人代替我照顾你。这样,我才安心。”
施清秀回握住他的手,专注地、贪恋地望着他那双深情的桃花眼。
他疼得快要窒息,但碍于施清秀在面前,他不想叫她难过,只好死死忍住,皱着眉:“我这辈子作恶多端,做了很多坏事,杀了很多人。”
“姐姐,江湖的残酷,远远是你无法想象的。”
他颠三倒四地说了很多杀人惨案,施清秀听得面色隐隐发白,但她没有阻止他,而是耐心地听下去,直到曲寒星再没有什么力气说话。
他双眼一片发黑,已经看不清楚了,哑着嗓子说:“……姐姐,我想见一见妞妞,你把她抱过来,好不好?”
“好,我去把妞妞抱过来。”她不放心地道:“你且等我。”
曲寒星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施清秀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曲寒星喘着粗气,手死死捂住腹腔,里头的肠子一寸寸翻搅着,最后又一点点断裂,他喉咙涌上一股腥甜,嘴一张,乌黑的血顿时吐了出来。
纵横江湖数年,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肝肠寸断而死,真是可笑。
临死之前,他实在不愿意被施清秀见到自己苦苦挣扎的丑态,这才将她支出去。
妙无形说得没错,情爱果真叫人不得好死。
049|第49章 余生一人
施清秀抱着妞妞,匆匆地走到映波阁。
还没进去,里面传来云溶溶一声声悲戚大喊:“师傅!师傅!”
还有其他人呜呜的哭声。
施清秀蓦然停住脚步。
夕阳沉了下去,天色变黑,压抑的夜幕将杜府笼罩。
施清秀不知自己站了多久,直到妞妞咬着手指,趴在她肩膀上睡了过去。
夜风拂过,她遍体生寒,慢慢蹲了下去。
一件外衫披上她肩膀,杜思秋的声音响起:“母亲,”他话语里隐约带着哽咽:“曲叔叔……去世了……”
施清秀怔怔的,只觉得心口被人挖走一块,她想哭一场发泄情绪,可眼泪早已流尽,她哭不出来。
杜思秋从背后抱住她肩膀,脑袋伏在她后背上,小声地啜泣起来,哭得施清秀后背衣领子一片濡湿。
“母亲,为什么曲叔叔会死?”
“他不是病死的,对吗?”
“……不要问,”她拍着杜思秋的手背,声音缥缈如风:“永远也不要问,这是我们这一辈的恩怨,已经了结了。”
耳边都是呜呜哭声,妞妞睡得不安稳,被吵醒了,哇哇大哭起来。
杜思秋站直身体,施清秀站起身,身子却无力发软,险些摔倒,杜思秋急忙扶住她,她勉强站稳,手拍着妞妞后背,哄她:“不要哭,没事的,娘亲在这里。”
几乎是落荒而逃,她抱着妞妞逃离了映波阁。
*
阿泉与溶溶一道操持曲寒星的丧事,杜府上下挂满了白色丧幡。
丧礼仪式上,阿泉嚎啕大哭,哭得比施清秀这个丧夫的新寡都伤心,引得宾客侧目。
施清秀情绪淡淡的,就连落泪也是静悄悄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默默垂泪,将纸钱扔进火盆里。
云溶溶陪在她身边,与她一道烧纸钱。
傍晚,宾客散去,灵堂只余她们二人。
施清秀蓦然开口:“你怪我吗?”
云溶溶摇头:“夫人没有错,我为何要责怪夫人?”
“我只是不忍心罢了,师傅其实……”她哽咽:“今年也才二十三岁。”
是啊,他是这样的年轻,可是却逝世了,再也不会醒过来,不会给她做花灯、不会给她洗头发、染指甲……
这世上,再没有曲寒星这样一个人,这样残暴阴毒,却又痴心不改的少年郎。
“你说,一个人到底为什么会爱上另一个人?”
她忽然很不理解爱这个字的定义:“溶溶,你为什么会爱上阿泉?”
云溶溶说起当年在余家号上的辛酸回忆,她被张老三强暴,谁都吓得瑟瑟发抖,只有阿泉那个傻小子顶着一腔热血,试图救她。
“对我来说,那天夜里仗义出言的阿泉就是从天而降的英雄。”
“夫人呢?为什么会爱上师傅?”
施清秀摸着腰间的星星玉佩,“我不知道,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大概是不知不觉的沦陷,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与他纠缠在一起了。”
忽而,一道粗嘎的哈哈大笑声响起。
云溶溶一惊,站起身,警惕地环顾四周:“谁?出来!”
尹爱文抱着一个缸子出现,那缸子里,冒出一颗人头,瞎了一只眼、少了一只耳朵,没有半张脸肉,形容骇人可怖,剩下的那只眼睛闪着愉悦的光,瞧着曲寒星的尸体,开心地道:“好啊!好啊!曲小友真不愧是个情痴啊!”
他的笑声很刺耳,施清秀听了心中难过,见他头颅又添新伤,不免担忧:“妙大夫,你的眼睛和耳朵,都是寒星……”
“不错,曲小友下手真狠。”他脸上现出恨意,神色扭曲。
“施夫人,你赢了我的赌局。”
“我会给你三尸脑神丹的解药。”
话锋一转,“不过嘛,曲小友害我变成这么惨的样子,我咽不下这口气,这样吧,只要施夫人拔剑将他四肢砍下,再挖出他一只眼睛、剁掉他一只耳朵,我就把解药给你。”
施清秀神色一变,扑到曲寒星尸体面前,张开双臂护住他:“不行!我绝不会损伤他遗体分毫!”
他句句诛心:“施夫人,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再说了,你都舍得毒死他了,难道还舍不得切他尸体吗?”
"我不会动他,"施清秀神色倦怠,“妙大夫若是出尔反尔,不愿意给我解药的话,那就请离开吧,这里不欢迎你。”
“你当真不肯?”他狐疑。
施清秀转过身,冷声道:“溶溶,送客。”
云溶溶被妙无形的样貌吓到,但还算镇定,走上前去,“尹巡抚、妙大夫,请回吧。”
尹爱文脚步没动,嘴唇嗫嚅,想要劝施清秀,但到底还是没开口。
妙无形哼了一声,似嘲似讽:“没想到施夫人还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曲小友死得不冤枉。”
他看向云溶溶:“小丫头,你五日后来成记膳药堂替你家夫人取解药吧。”
妙无形心情开怀,“尹公子,送我回膳药堂,我得张罗着替施夫人制解药咯。”
尹爱文冲施清秀与云溶溶一点头,“告辞。”
这才抱着缸子走出灵堂。
*
五日后,施清秀与云溶溶一道去成记膳药堂。
妙无形没想到施清秀会亲自前来,“老夫还以为夫人不想看见老夫这个杀夫仇人呢。”
“妙大夫说笑了,”施清秀淡声道:“你不是我的杀夫仇人,你只是提供了毒药,夺走他性命的是下毒之人。”
妙无形将解药给施清秀,施清秀服下后,他又好奇地问:“夫人后悔吗?”
施清秀摇头,“我不后悔,即使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杀他报仇。”
他似乎看透了施清秀强装出的坚强,嘲讽:“希望你一个人的时候,也能这么云淡风轻。”
施清秀咬住下唇,不想说话了。
转瞬,她问妙无形:“妙大夫今后作何打算?”
妙无形惊奇地看她一眼:“什么打算?没有打算!”
“妙大夫行动不便,身边总归是要有人照顾才行,若是你不嫌弃的话,我愿为大夫开个药店,你以后可以负责教人识医为生。”
妙无形哈哈大笑:“夫人好心,可老夫消受不起。”
“像我这种人,本就烂在泥里,仇家遍地,兴许哪一日也就死了,这一点也不稀奇,夫人的好心肠不该用在一个恶徒身上,好心可不会有好报。”
既然他这么说,施清秀也不强求,她冲妙无形一福身,“那么,妾身告辞了,望妙大夫珍重。”
妙无形望她一眼:“后会无期。”
*
忙完曲寒星的丧事,杜府的白布都撤下了,这座宅院还是和往昔一样,好似一切都没有变化。
施清秀给施氏族长去了一封信,言明妞妞的身份,正式给她上了族谱,取名施念星。
年岁渐长,施念星果真应了曲寒星的话,是个混世魔王,成天调皮捣蛋,把杜思秋这个做哥哥的气得够呛。
阿泉与溶溶没有孩子,因此把施念星当成自己孩子来疼爱,平日里千依百顺的,因此,施念星更加横行霸道了。
施清秀只好唱黑脸,压着她性子。
到了五岁,她去上学堂,与其他小朋友发生口角,对方嘲笑她没有爹爹可以给她骑大马,施念星气得要死,直接举着小拳头把对方给揍了。
傍晚,对方的家长就领着孩子上门来算账了。
施清秀听闻此事,派思秋将施念星带回家,左看右看一番后,发现她没有受伤,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施念星还“贴心地”同她耳语:“娘亲不要担心,那个小胖墩打不过我,我身上没有半点伤口。”
施清秀瞪她一眼,打了她屁股一下,施念星这才吐舌头,扮乖起来。
“王夫人,我家女儿不懂事,令郎伤口可有碍?”她同对方家长道歉。
自家孩子被人打到鼻青脸肿的,王夫人很生气,叉着腰,怒气冲冲:“你看这像没事的样子吗?施夫人到底是怎么管教孩子的?儿子能教成小秀才,怎么女儿就差劲成这样?”
“我不管,你家女儿今天必须给我家虎娃赔礼道歉!”
“我才不要道歉!我没有错!”
施念星当即嚷嚷起来:“娘亲,是王虎先招惹我,我才打他的!”
“施夫人,你也听见了,我家虎娃不过随口说了她几句,这小妮子就敢动手打人!真是好生猖狂!果然是没爹的孩子!不成体统!”
施清秀一听她骂施念星是个没爹的孩子,脸色一变。
王虎冲施念星扮鬼脸:“没爹的孩子!没教养的女泼猴!”
施念星生气,想要动手再揍他一顿,碍于施清秀在场,只好憋着。
“够了!”
施清秀手一拍桌子,带上几分愠怒之色:“王夫人!我家女儿幼年丧父,这也不是她的错,你脱口而出说她是个没爹的孩子,简直有失口德,请你向我家妞妞道歉!”
“至于,你家虎娃的医药费,我会尽数奉还。”
王夫人是个普通的内宅妇人,虽然性子蛮横,但对于施清秀,她心里其实是暗暗佩服的,谁叫施清秀连丧两任丈夫,却以一己之力将清秋灯铺经营得井井有条,更别提清秋灯铺可是皇家灯铺,她不敢招惹。
但要她向一个小朋友道歉,她也拉不下脸,只好悻悻地道:“算了,我不跟一个小女孩计较!施夫人将医药费给我,我带虎娃去医馆看病去!”
施清秀看了一眼杜思秋:“思秋,你去账房拿些钱给王夫人。”
杜思秋颔首道:“是,母亲。”
他走向王夫人,抬手道:“王夫人,王公子,请吧。”
他年纪轻轻就考中秀才,王夫人更不敢轻视他,点点头,拉着虎娃出去了。
施念星走到施清秀身边,握住她的手,反复查看,“娘亲生气的话,拍我脑袋得了,干嘛拍桌子,手不疼吗?”
施清秀无奈叹口气,“你这没心没肺的傻孩子。”
“别人那样说你,你要回家说给我听,娘亲会给你撑腰的,何必亲自动手?”
施念星糯声糯气:“娘亲平日里那么忙,女儿想做个贴心的小棉袄,不想烦劳娘亲。”
施清秀走到交椅上坐下,端起一杯茶,施念星伏在她腿边:“不过,娘亲,为什么我没有爹爹?”
施清秀喝茶的动作一顿,“妞妞,你不是没有爹爹,他只是去了西方极乐世界。”
“西方极乐世界?”
施念星不太懂:“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施清秀摸了摸她脑袋,语调悠悠如水:“他不会再回来了。”
她嫣然一笑:“但,他会在那边一直等我们,等着与我们团圆的那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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