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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小剧场)上元·中
齐彻怔怔地望着,直到那人的目光从他的身上淡淡掠过,他才猛地移开视线。
受方才那一掌,他的五脏六腑好似被移位了一般抽痛,偏生这一眼惊得他心跳倏地剧烈起来,像是要冲破胸膛,震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怎么来了?
她不是在宫中批折子吗?她不是说今日的事务比往日多,都堆在这一日了吗?
她不是……不答应陪他出来赏灯吗?
“前辈,别来无恙。”
沈衾站在船头,朝那老人笑道,对这一片混乱的场面视而不见。
老人盯着她看了半晌,才嗤笑一声:“我还倒你真够沉得住气,没想到……看来这小子有几分本事。”
齐彻听懂了他的意有所指,瞬间便感觉有一道视线扫过自己,立马低下头,双手放在身后暗自点住穴位,试图抑制浑身乱窜的血液。
不行了,心真的要跳出来了。
随后,便听见一声轻笑传来:“前辈不必试我,今日上元佳节,为官者,当与民同乐,每年望水这一片风景,可不容辜负。”
“可老夫看大人手里也拿着盏灯,难不成大人也有未了的心愿?”老人哼笑道。
沈衾的目光移到手上那盏花灯上,语气颇为新奇:“说来也是奇怪,方才我的船就在江上行驶,忽然一阵江风吹过,好巧不巧就将这盏灯吹到船上来了,想来也是有缘,我便将它留下了。待此间事了,我便看看上面许了什么心愿,若是在下能做到的,看在我们的缘分上,在下必定会尽力满足。”
老人看着她脚下那艘巨船,船身近乎一丈高,要真如她所说,不知是哪门子的邪风有这般威力。
于是他又闷闷笑了两声:“总有人说这花灯不灵,依老夫看啊,灵或不灵,全在人心。”
“事在人为啊。”
“既然如此,”他语调一转,敛了笑容,道:“老夫就不扰大人雅兴,大人尽管赏灯观舞、与民同乐——”
说完,他一挥袖子,转身就走。
那渔夫手一抓,押着齐彻跟上他。
“别说老夫不念旧情,留一个给你。”老人一面说,一面头也不回地走。
陆婉容着急地看向沈衾,却见她神色淡淡,面色平静。
齐彻被渔夫擒住,浑身使不上一点力气,走了几步仍旧没听到身后有动静。
她就这么看着我被抓走了?!他心中大震,莫名窜起一股慌乱又气急的火。
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眸中一喜,迅速回头。
看见的却是陆婉容。
她拉住齐彻,看着那老人,大声道:“如果你非要带走他,那便连我一起绑上好了!”
齐彻视线一转,看向船上那人,她依旧站在船上,衣带随江风飘摇,面容隐在面具下,看不清神情。
那老人脚步一顿,微微侧目,见沈衾还没有动作,便道:“好啊,抓一个送一个,好得很。”
他刚要提脚,“铮”的一声剑鸣顿时响起。
密集的剑气裹挟着秋风,吹起他的衣角。
他抬头看向前方,十二道雪白的剑光在夜色下寒意凌冽,是方才那些黑衣斗笠的人。
“前辈,说好给我留一个的。”
沈衾的声音从后面悠悠传来。
“这两个孩子都算是在我手下长大的,若是你两个都带走了,我又得找个人来坐这个位子,还得花心思培养,这么亏本的买卖,在下自是不愿的。”
老人终于转身,看着她。
沈衾似乎笑了笑,话语一转:“这样吧,我看这天色也不早了,外头露重,不如前辈上船来谈,正好晚辈船中备了一坛十年的蓬莱香,正愁无人对饮,不知前辈意下如何?”
老人扬了扬眉,抚上了白须,也不说话。
“他咽口水了。”陆婉容带着鼻音的声音在一旁闷闷响起。
不知为何,明明此时这渔夫就在身旁,她却并不害怕。
她偷偷瞥向船上的人,看见沈衾嘴角浮现了一丝隐晦的笑意。
老人被戳穿,也不在意,只不屑地哼了一声:“两个小娃娃,待老夫喝完了酒,你们要对那酒坛子磕三个响头。若不是它,你们早已被分成八段丢入江中喂鱼了。”
说完便一甩袍子,大步朝船上走去。
那渔夫也放开了齐彻,立刻跟了上去。
陆婉容立马去查看齐彻的情况,见他面上并无大碍,便朝沈衾跑去,急忙开口想解释方才的情况:“沈……”
沈衾朝她看来,将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陆婉容一怔,没有再说。
齐彻一直默默盯着她,却见她始终没有给自己一个正眼,实在按耐不住,便快走几步,踏上船去刚想开口。
谁知下一刻,沈衾一转身,掀起幕帘进了船中,随风扬起的发丝堪堪擦过他的指尖。
陆婉容瞧着气氛不对,上前来看,发现齐彻沉默地站在原地。
“太子哥哥,沈大人是不是生我们的气了?”她想起方才面具后面那双淡漠的双眼,瞬间有些慌乱。
她很少这样看自己,向来是淡然的、温和的,有时甚至会带上笑意。
“都怪我,我又闯祸了……”陆婉容越想越乱,忽然就鼻头一酸。
回去兄长一定会责罚她的……
“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偏要去放灯……”她的声音逐渐哽咽起来。
“不怪你,不是你的错。”
齐彻突然出声打断了她的话,拍了拍她的肩膀,笑了笑:“是我要带你出来的,要罚也是罚我。再说,她气便气了,有什么要紧的……”
“噗!”
话还未完,齐彻突然喷出一口血,身子晃了晃,眼看就要倒下。
“殿下!”一道惊叫传来,那人着急忙慌地闪过来,扶着他慢慢坐下。
齐彻撑开眼皮一看,是常宋。
他登时清醒了几分,抹了把嘴边的血,质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常宋一边喊着传太医,一边目光闪躲,回避齐彻的眼神。
他总不能说是沈大人早就知道他们偷跑出宫、让他陪他们演了一出戏、她却在后面把他们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齐彻看他那副样子,心下忽然明白过来什么,忽然扯了扯嘴角,一把推开他,顺势靠在船木上,闭上了眼。
“都滚开,我想一个人待着。”
不在意吗?无所谓吗?
那方才为何紧张地手脚发麻?为何又莫名其妙地生气?
狂跳的心脏,酸涩的心口,乱七八糟的思绪。
每次都是这样,只有一有她,他就开始变得奇怪,他就开始变得陌生,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冰凉的江风吹到他面上来,都缓解不了滚烫灼人的温度。
闲老三暗自顺了顺差点没提上来的一口气,方才那副场面可把他吓得不轻,今日是造了什么孽,竟遇上三个活阎王,只能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观鼻鼻观心。
见几个人都上了船,他才暗自咽了口唾沫,动了动发麻的手脚,连摊子都不想收拾了,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没想到一转身,就对上了一张惨白的脸,长眼笑成一条缝,领口处绣了华丽繁复的宫纹。
“闲老板,你这是要去哪儿?”常宋笑眯眯问道。
他刚在齐彻那吃了瘪,现在正一肚子气正愁没地方发呢。
那小祖宗不知道又怎么了,受了伤不愿去医治,非得守在那船门口。好在太医说他受的是内伤,一时半会儿无大碍,况且这一掌伤及几处极怪的地方,恐怕只有那老人身上有解药。
明明这几年长高了许多,也不似从前爱笑了,他还觉着殿下长大了,稳重了。
怎么一对上沈大人,又变得幼稚了呢?
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
他这脑瓜子是越想越想不明白,对着眼前的人就笑得越微妙。
闲老三被他柔和的尖细腔调吓得一哆嗦,勉强扯开一个笑,忽然发现周围空空如也,哪还有人的影子。
“我就活动活动,天冷,大人多吃……不是,多添点衣。”
“常公公,你就别吓他了。”陆婉容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太子哥哥一直坐在那门口一言不发,她实在坐不住,看见两人在说话,这才走了过来。
常宋的脸忽然跨了下来,有气无力道:“这附近都有侍卫把守,劳烦闲老板待在此处等一会儿,待沈大人出来,你是死是活,自有定论。”
“什么是死是活,放心吧,沈大人不会不分青红皂白责罚你的……”她顿了顿,忽然看见了什么,奇怪道:“我先前便想问了,闲老板,你这铺子的名字有意思的很,怎么取个这样的名?”
闲老三回头看了一眼那面破旧的旗子,久远的记忆一下涌入脑海,他长长一叹,道:“说起来,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五年前的上元节,也是这样一个月朗风清的夜里,处处灯火辉煌,有如星汉。那一日我照常摆摊,没想到,有一位大人物来微服私巡了。”他顿了顿,看了看两人,压低声音:“你们猜是谁?”
“正是方才这位国师大人。”
说到此处,他又叹了口气:“没想到啊,一晃五年过去了,我等草民已经白发渐生,国师的容貌却恍若未变。”
“当时烟花齐鸣,锣鼓喧天,国师大人也是坐在一艘巨船上,同我们一起观舞赏乐,最后大家开始放花灯了,我们看只有国师没有要放灯的意思,便有人问她,放花灯灵还是不灵。”
“她没有回答,只问小人叫何名字,小人如实回答,就听她似是笑了一声,接着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就登船走了。小人哪敢去看,只等船走远了,才将那纸摊开,打眼一看,上面只有三个字。”
他指了指旗子,道:“就是闲得慌。”
陆婉容笑了:“闲老板,沈大人这是揶揄你呢,你还真将这个玩笑话作为你的摊名了?”
“小人又何尝不知,但当时众人看见这几个字,都纷纷解读它的意思,认为其中必有它的深意,十几种解释众说纷纭,几乎传得满城皆知。”
“小人一介粗人,哪里知道它有什么寓意,只知自从这事传开以后,来买花灯的人越来越多,为感谢大人的恩泽,就将它作为摊名了。”
他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我记得,国师大人当时来,身边还跟着一个穿红衣的少年。我们这一带有个习俗,说是这望水坐落于崇元塔下,水边有颗古树,扎根千年,受涓涓望水与佛塔的香火所滋养,才长成如今这般遮天蔽日的模样。在上元节的前一日,由庙里的主持方丈们将祈过福的红绸挂满树枝,挂的越高的,也就越灵验。那少年想来也是个练家子,年纪轻轻,轻功了得,三两下便上了树,与一位年龄大他好些的武师在树上缠斗,几次险些掉下树去,叫我们看得心惊肉跳,好在最后拔得了最顶上的红绸。”
“人群顿时连连喝彩,叫他写上心愿,保管能实现。谁知道,他跳下树,上了船,说什么不喜欢这绸子,往国师大人手中一塞,就不见了身影。你说说,这孩子,也太没规矩了些。”
“看他穿着不俗,又这般没大没小地登船,国师大人竟也不生气,笑着收下了,时人猜想他或许是哪家的公子……”
“噗,”陆婉容忍不住掩嘴笑道:“闫老板,五年如此长的时间,也怪不得你眼拙,你不觉得今日同我一道来的太子哥哥有些眼熟么?”
闫老三一怔,顿时反应过来,瞪圆了眼,看了好几眼不远处靠在船上的背影,叹道:“竟然是太子殿下,恕小人老眼昏花,没想到,长这么大了……”
*
船内,烛火烬落,酒香四溢。
“我原以为你是个心思深沉的,这样看来,是老夫高看你了。”老人睁着眼,一对漆黑的窟窿似在打量面前斟酒的人,面露嘲讽。
“前辈说笑了,今日在下的确是出城来赏灯的,一年到头,忙个不停,也就今日能忙里偷闲,出来透透气。”沈衾半点也不生气,一面倒酒一面说。
她放下酒壶,微微一笑:“你做你的河神受百姓敬仰,我做我的奸臣在暗处赏赏花灯,这也不许?”
老人默了默,似在判别她话里的真假,随后嗤道:“论伶牙俐齿我比不过你,你若真当老夫是河神,就应当像他们一样,交些报酬。”
“比如?”
“比如……河西的三十吨救济,一个月的粮草,五十精锐,只要玄雪军。”
老人的面色沉了下来,嘴角却微微翘起。
“好说。”
老人神色一顿。
没想到她会答应得如此爽快。
“前辈的要求,在下自然是一千一万个愿意,到时写一张折子,送往将军府,陆将军一点头,我便派人快马加鞭送到您手里。”
老人端起酒,仰头一饮而尽。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衾继续添酒,淡道:“前辈认为什么意思便是什么意思。”
老人看了一眼再次被斟满的酒杯,也不拿,突然开口道:“陆长麟在夺你的权?”
沈衾微微一怔,笑道:“前辈真是……心直口快。”
这般直白的话她好像很久没听到过了,同宫里的那些老狐狸打多了交道,说话不绕上十八个弯再出口都觉得变扭。
“不过,”她话锋一转,将酒杯往老人面前一推,道:“不足为惧。”
老人忽的大笑几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饮罢哑着嗓子叹道:“好酒,好酒啊!”
“不过你跟老夫说这些也没用,我管不了这么多,也不想管。就算是河神,也只能保一方风调雨顺,顾不得天下苍生,更遑论老夫一介草民。”
“在下知道,今日过节,在下都推了所有事务出宫而来,自然也是要入乡随俗,放灯许愿的。”沈衾看着他,笑容在烛火下更加昭彰:“前辈只需当好这一方河神,全了我这一个心愿便好。”
老人沉默半晌,才摇头叹道:“老夫有时候真的看不懂你。常人想三步走一步,你要想一百步才肯走一步。你这样的人,必定早就有了万全之策的退路,可是这千万条退路,你却一条都不肯走,非要去走前头的死路一条。”
“丫头,”他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有些东西积弊太久太深,单靠你一人逆天而行,那你最后的命运注定是无力回天。”
沈衾低低笑了起来,笑罢抬起眸,眸中倒映着簇簇隐约的烛火:“前辈,有一点你说错了。”
“我的命,是一直走下去,直到筋疲力竭,直到这条烂命被耗尽。”
夜色越来越浓,直至蜡烛烧了快大半截,船内的交谈声才停止。
老人喝得满面通红走出来,脚步却四平八稳,他径直向一旁晕晕沉沉的齐彻走去,常宋见了,与一众侍卫立马挡在齐彻面前,纷纷拔剑相对。
“常宋。”一道声音传来。
沈衾从船仓内掀帘而出。
常宋一看,立马带着侍卫退了下去。
老人伸手在他胸前几处穴位快速点了几下,随即抓起他的手臂,两指顺着手臂划下,再抬手打出一掌击在他的掌心。
“噗!”
齐彻登时吐出一口黑血,面上却渐渐有了些血色。
老人喝了酒,眼神有些迷糊,他眯起眼睛看了齐彻半晌,突然道:“你还是更像你母亲。”
说罢,他转身大步流星往前走。
“诸位,有缘再见。”
第十六章:(小剧场)上元·下
“前辈!”身后有人叫住了他。
老人脚步一顿,回过头,眉梢微挑,看着方才还一口一个“老东西”叫他的人。
齐彻勉强站起来,撑着一旁的栏杆,气息有些不稳:“前辈,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不约而同地朝沈衾投去幽幽目光,沈衾随即无奈地摆摆手,示意周围的人退下,自己则往另一边的甲板处走去。
*
寒蝉从船舱内走出,就见沈衾站在船头,看着对岸的灯火,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个衣带飘摇的背影好像总是这样出现在她面前,她微微一叹,随后上前道:“大人,冯老准备走了。”
沈衾点点头,过去与那老人道别。
另一边,常宋躬着身子,在齐彻旁边小声催促道:“殿下,起来了……”
方才不知怎么回事,殿下与那老人交谈后,竟是四肢发软似的一屁股跌坐在船边,他一时也不知这是真的还是装的。
齐彻却把头撇过一边去,闭着眼装死。
常宋实在没办法,抬起头求助似的看向寒蝉,一张脸皱成了苦瓜。
寒蝉无语地倪了他一眼。
等沈衾目送那老人离去,回过身来,寒蝉便上前道:“大人,殿下有伤在身,一直坐在这儿恐怕会染上风寒……”
沈衾却看也不看他,径直往船舱走。
“让他躺着。”
话落,齐彻立马睁开了眼,吓了常宋一跳,他迅速爬起来,大步走向沈衾,猛地拉住她的手腕。
“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解释的吗?!”
沈衾看着他的手,淡淡道:“放手。”
“我不放!你……”说到急处,心火攻上来,齐彻只感觉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晃了晃,就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直直栽到沈衾怀中,脑袋好似灌了铅一般靠在她的肩膀上。
“太子哥哥!”
“殿下!”
几声惊呼同时响起。
沈衾眉头一皱,摸了摸他的额头,便立马扶着他进了船舱:“去请李怀锦过来。”
“禀大人,殿下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凉,微臣开几副药让殿下服下便好,后续一个月内以调理身体为主,切不可再动气受伤。”老人收拾好东西,起身叮嘱道。
李怀锦是宫中的老御医了,一出事就抗着药箱哧吭哧吭赶了过来,原本看事情已了,准备乘船先回去了,脚还没踏上船呢又返了回来。
“有劳了。”
沈衾刚要起身送他,就听见榻上突然传来有些含糊不清的梦话:“为什么……”
李怀锦见状,便躬身道:“大人请留步。”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来,看着面前的二人,道:“大人,微臣还是多嘴一句。身病易治,心病难医。太子殿下脉象不稳,心结积郁已久,长此以往,恐怕没有病也养出病来了。”
“微臣在宫中三十年了,太子殿下这种情况,让微臣想起了十几年前,皇后娘娘也是这般……”
说到这里,他话语一顿,长长叹了口气,只道了句“微臣告退”便走出了船舱。
室内烛火摇曳,沈衾站在榻边,静静地看着榻上的人,他唇色苍白,平时舒展的眉头紧紧皱起,眼眶有些红肿,狭长的眼尾带出一片不正常的酡红。
“为什么……”
“又是我的错吗?”
“我算什么……我到底……算什么……”
一声声低喃似的质问从他口中断断续续溢出。
说着,他紧闭着的双眼落下了两行热泪,顺着眼尾,落入了乌黑的鬓发中。
良久,一声轻叹在室内响起。
沈衾伸出手替他抹去颊边的泪痕,指腹在肌肤上轻轻摩挲:“乖乖听话不好吗?非要吃这么多苦头。”
齐彻似是感觉到颊边的凉意,呼吸顿时有些紊乱,侧过头在那手上贴了贴。
“沈大人,药煎好了。”外头传来常宋的声音。
沈衾应了一声,准备抽回手,却被齐彻一把抓住。
“别走……”
看他紧闭着双眼,眉头紧蹙,身子微微发抖的样子,怕是还未从梦魇中醒过来。
“拿进来吧。”沈衾在榻边坐下道。
常宋端着药,低着头走了进来,他对这位捉摸不透的沈大人一向是又敬又畏,别说沈衾了,就连她身边的寒蝉都够他吃一壶了,成天见面了就是鞍前马后、姐姐长姐姐短的。
此时他那头更是恨不得低到汤碗里去,但余光还是不免瞥见了齐彻似乎正抓着沈衾的手,端盘的手抖了一抖,好在沈衾没有注意他,他便赶紧把盘子放下退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齐彻终于醒了。
一睁眼,他就看见沈衾坐在他身旁,靠在床沿边,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
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柔软触感,他目光一转,看见自己正抓着她的手,登时一怔。
这一刻,他心里那些愤怒和委屈忽然就消散了,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的,是不是有点太好哄了,可是他再想生气,却是怎么也气不起来了。
都怪她,都怪这个人,她怎么能做到那么平静,怎么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又想起了先前问那老人的话。
“前辈,你跟她到底什么关系?”
那老人明明知道他说的是谁,还故意装傻:“她?她是谁?”
齐彻默了默,不理会他的戏谑,又道:“你们很早就认识么?你一个江湖中人,她又久在宫中,你们怎么会认识的?”
那老人笑了笑:“小子,我们的确很早就认识,不过……谁告诉你她一直在宫中的?”
“她在你这个年纪,就已名振江湖了,不然你以为闻名天下的十二武陵客,怎么会甘心蜗居在你身边?”
“只不过后来,她选择了与江湖截然不同的道路,走向了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
齐彻没有说话,时至今日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就不了解那个人。
而这种不了解,让他感到心慌。
“前辈……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丫头是个奇才,在小小年纪便能展露出不可逼视的锋芒,后来……后来我们见面得越来越少了,今日这一面,我发现她又变了,变得愈发沉默、愈发坚韧、愈发……深藏不露。”
“前辈,她以前……”
老人打断他:“小子,三个问题已经问完,再问下去老夫可就吃亏了。你若是真的想知道,为什么不自己去问她呢?”
齐彻恍然回神,目光投向烛火下那张阖着眼的脸庞,长长的羽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眉眼间带着几分疲倦。
不料眼前安静睡着的人突然开口。
“终于舍得醒了?”
齐彻一惊,顿时撒开手,蹭的一下坐起来:“你、你你装睡?”
沈衾缓缓睁开了眼,动了动有些发麻的手臂,准备起身:“不装睡我怎么知道谁明明醒了还故意不出声?”
齐彻面上瞬间跟火烧似的,看她要走,又猛地抓住她的手腕:“你……去哪儿?”
“跟殿下有关系么?”沈衾转头看着他,平静道。
齐彻看她脸上永远不变的淡然神情,顿时心头火起,手下的力道骤然加大,仿佛积蓄一天的怒火都要在此刻喷发出来。
“怎么跟我没关系?!是谁把我搞成这样的?是谁害的我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齐彻越说越气:“本殿下特意提前一个月筹备的烟花盛会,旁人眼巴巴求了几年都不见得能看一眼,先生却连赏个脸出宫都不肯!真是好大的架子!”
室内沉寂良久,只有齐彻浓重的呼吸声。
沈衾看着他满面通红的样子,眨了眨眼睛,开口道:“我去拿药。”
齐彻瞥见一旁桌上放着的碗,动作一僵,撤回了手,将头转过一边去。
沈衾拿了药递给他:“殿下,先喝药吧。”
齐彻看也不看:“不想喝!”
沈衾笑了笑:“殿下可没有告诉臣你准备了烟花盛会。”
齐彻转头瞪着她:“告诉你了还有什么惊喜!”
“先生倒好,不给面子就算了,还安排常宋监视我,我身边哪个不是你的人,就一个常宋你也要拉拢吗?!”
沈衾听了这话,目光一沉,笑容微敛,淡淡道:“不能拢住身边之人的心,是殿下没本事罢了,如今却要怪臣?”
“是!我就要怪你!你根本不懂我在说什么!你教我的那些权术心计,我又何尝不会用?对谁我都使得,只是唯独不想用这劳什子与你去周旋!”他抹了一把通红的眼睛,愤然低低道:“你做得出来,不代表旁人也能如你这般无心无情……”
他跪坐在榻上,鬓发散乱,一边忍着脑袋的胀痛,一边拼命抹去眼中盈满的泪水,却是越抹越多:“也是,要怪就怪我蠢笨,怪我天真,怪我狠不下心,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
呼吸逐渐急促,越说越喘不上气来,头疼欲裂,耳内阵阵嗡鸣,他仿佛被人抽干了全身的力气,最后实在忍不住,哽咽出声:“你总是这样……你从来都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这太子之位你若这么稀罕,拿去就是!我……”
话到一半,齐彻突然哽住,喉中一腥,又喷了一口血出来。
沈衾心下一惊,伸手接住了瞬间瘫软下来的人,立马点了他的穴,捉起他的手腕把脉:“殿下,别说话了。”
“不,我偏要说……”怀中的人拼命挣扎,口中含着血,言辞都模糊不清。
沈衾将他用力按在怀中,在他耳边软下了语气:“好了好了,是为师的错,我不该拒绝你,不该使心计对待你。”
听到这话,齐彻才彻底松垮下来,无力地靠在她肩上,身子止不住地发抖,隐隐抽泣。
许久,才听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母亲走后,就没有人陪我一起看烟花了……”
沈衾微微一怔,没有说话。
船舱内寂静无言,只有窗外传来的晃荡江水声,齐彻伸出轻颤的手,将她紧紧抱住,一言不发,隐忍的哭声在昏黄的烛光中飘摇破碎。
脖颈间早已濡湿一片,沈衾看着跳跃的烛火,忽然想起来很多事。
想到很多年前,皇后离世时,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也是这般在她怀中,哭到昏死过去。
想到很多年前,她有一次遭人陷害而被陛下责罚,阴冷的大牢中,他冲进来抱着她,说:“我在这里陪你。”
沈衾忽然发现,在这深宫,他们竟是如此的相像,都是孤身一人。
她缓缓闭上了眼,抬手抚了抚齐彻的头,任由他放肆地哭泣。
*
不知过了多久,齐彻的抽泣声渐渐停止,只是依旧疲软地靠在她肩上。
沈衾把了把脉,脉象稳定了许多。
她端起碗,靠在他嘴边:“殿下,把药喝了。”
齐彻将那闻着就发涩的药推远了些:“我不喝,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沈衾心下一叹,将药搁在一边:“说吧,什么事?”
“把你以前在宫外的事讲给我听。”
“怎么突然想听这个?”
“若不是今天碰到那老头,我还不知原来先生在江湖上也是个风云人物。”
“……”
船外夜色寂寥,渔火几点,船内叙述声不断,直至靠岸。
“殿下,到了。”
齐彻听得入了迷,被这一声提醒叫得突然回神。
心头涌上没由来的酸涩,他忽然想,他要是早生几年就好了。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个老头到底是谁?他怎么会见过母亲?”
沈衾起身,走至船舱外,看着幽幽江水,一字一句道:“前朝国师,冯庭生。”
齐彻怔住了,一时心情颇有些复杂,只道:“那他怎么又到江湖上做起河神了?”
“你喜欢待在宫里吗?”
“……不喜欢。”
“你为什么厌恶这座皇宫,他当初就为什么宁愿自废双目也要辞去国师一职,永不回宫。”
齐彻站在原地,看着沈衾下船的身影,久久无言,心底有一个问题呼之欲出,他却不敢也不想问出口。
“还不跟上?”沈衾驻足回头。
齐彻下了船,却走向了另一辆马车:“我还有事,先回宫了。”
临上车前,他动作一顿,侧目道:“你……回去的路上慢些。”
沈衾看着他慌忙钻进车内的身影,勾了勾嘴角。
“寒蝉,我们就不坐马车了,陪我走走吧。”
“是。”
还没走两步,寒蝉就递上来一个卷好的绸缎:“大人,方才婉容郡主上车前,让我把这东西交给您,说是多谢大人这些年不嫌她愚笨,还愿时常教导她。”
沈衾摊开一看,是一幅精致秀美的绣画,画上一轮圆月悬于墨空,清幽月色下,一池粉嫩娇艳的荷花正静静盛放,碧绿的荷叶上残留着莹莹露珠,画布抖开时,更有满池荷花随风轻晃、送来清香之感。
画的右上角还绣了两行小诗:
花焰千光照、江月清辉阑;
愿得年年日,常见此团圆。
沈衾想起来,这几年有时她去教齐彻练字,恰逢陆婉容也在一旁的话,她便一同指点一二。
前阵子也是一样的情况,休息间隙时,她却忽然轻声问:“沈大人,妾身想问问,大人平时喜好看些什么画?”
沈衾微微扬眉:“郡主有什么事么?不妨与臣直说。”
陆婉容连忙摇头:“没事没事,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便随口一问。”
沈衾颔了颔首。
陆婉容似是有些失落,垂下头摆弄着笔下的墨水,忽然听到身边传来声音:“臣画艺不精,自然也谈不上赏画,只是平时看得花草山石图多一些。”
她眸中一亮,又赶忙低头掩饰:“大人最喜欢什么花?”
“荷花吧,臣府上那池荷花开得不错。”
沈衾回过神,让寒蝉将绣画收起。
“大人,听线人来报,婉容郡主这阵子的确都在忙着绣画,谁知竟是送给大人的元夕贺礼,先前情况如此危险,她也将那画死死护在怀中,倒是有心了。”
“寒蝉,你竟也会帮她说话了?”
寒蝉一抬眸,见沈衾嘴角挂着淡笑,便也笑道:“大人说笑了,属下从不帮谁说话,只是陈述事实,不过是人心本身多变、难以捉摸罢了。”
沈衾还想说什么,两人正好走到了府邸门口,就听空中传来一声尖锐的响声。
她回头一看,辽阔无垠的夜幕中炸开了无数朵烟花,轰鸣声接连不断,万千彩焰点亮了整个苍穹,璀璨炫目的烟火将这个被笼罩在黑暗中的森冷皇宫照亮。
“看来有心人也不止郡主一个呢。不枉太子殿下为这场烟花精心准备了一个月,明明都打算全丢到江中泡烂,这会子又赶忙去拦住,想让大人回府前看见。”
看沈衾没有应话,寒蝉又掏出一盏花灯呈上,正是齐彻当时放的那盏:“当时江水湍急,大人费尽心思也要将殿下这盏花灯打捞上来,大人又何尝不是有心之人呢?”
沈衾看了她片刻,随后笑着摇了摇头,不予置否道:“打开看看吧。”
灯芯已经烧得很短了,泛着淡淡的暖光,上面寥寥几笔,只勾勒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长袍束发,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拿着折扇,微微侧身回首,面上笑意淡然。
此时烟花的爆鸣声也渐渐停了,夜空中只余一轮明月,沈衾忽然想起来,从前的那些元夕夜,她便是一个人站在府中庭院,看着这轮明月度过的。
而今夜的此时,望着月亮的人,也不止她一个了。)
第十七章:揽芳
陆长麟的目光投向碧绿的水面,上面掉落了几片粉红花瓣,激起一圈圈涟漪。
“没有,只是……”
话还未完,前方突然响起一道尖锐的啸声。
沈衾一抬头,一支利箭裹挟着疾风直冲她破空而来。
四周静谧无风,庭中树木却倏的发出了细微的窸窣声音。
她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上下摆动了两下。
那细碎的晃动声立马停止了。
沈衾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眸子里倒映着那支极速驰来的箭。
“小心!”
身旁传来一道急促而低沉的叫声,陆长麟往前一步挡在她面前,一个眨眼的功夫,那箭已经来到眼前。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握住箭身,手侧不慎被箭尖擦过,瞬间撕开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片刻后,那汩汩流出的鲜血就立马变成了黑紫色,沈衾见了,眸中闪过一丝讶色。
“大人没事吧?可有受惊?”陆长麟将箭丢在一边,抽出剑盯着前方来箭的方向,微微侧头对身后的人询问道。
没有听到回应的声音,他刚要回头,一双手忽然在他身上几处穴位快速点过。
“哐当!”
他手腕一软,长剑掉落,砸在地上,发出清脆响声。
“刺啦——”
又是一道刺耳的裂锦声,沈衾猛地撕下他的长袖,露出整只修长的手臂,又撕下自己的一截袖子。
“大人……”陆长麟一怔。
“得罪了,”沈衾将撕下的布条紧紧绑在他的小臂上,握住他的手臂,盯着伤口,口吻依旧平静:“陆将军,你要做好下半辈子单手练枪的准备了。”
说完,手指在他掌心的一处穴位一击。
陆长麟虽随身佩剑,但最出名的还是那一柄长枪,得陆老将军亲传,一身枪法使得出神入化。
剧痛袭来,爬上整个手臂,他不禁闷哼一声。
手臂因为布条的捆绑和方才的剧痛,肌肉绷紧,青筋暴起,充血涨红,在他手侧伤口的上方,渐渐显出了一条近三寸的黑紫色脉络。
“恭喜将军,这条手臂保住了,”沈衾把布条解开:“将军这一身精妙枪法没有白练二十年。”
“这是……”陆长麟正疑惑开口,眼前忽然一阵昏黑,身子晃了晃,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
沈衾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让他倚在石桥的栏杆上。
“箭上有毒,西域三毒之一,半盏春。中毒之人,毒气会迅速蔓延到全身经脉,半盏茶之内,必定暴毙而亡。将军能撑到现在,已是出乎我的意料。”
陆长麟一咬舌尖,让自己清醒了几分,见自己借力抓着沈衾的手臂,顿时有些错愕,指尖微微一动,本想放开,可是隔着布料触到的那层温热,却灼得他掌心发热,竟是黏上一般挪不开了。
于是他干脆移开目光,垂下眼装作没有察觉:“大人怎么知道?”
“因为我中过。”
陆长麟又是一怔。
“方才我只是替你点穴封住了周身经脉,这毒气还在流动,只是很慢而已,所以这块肉,得尽快去除。”沈衾捡起了地上的剑,看着他道。
“大人,”陆长麟面色已经有些苍白,勉力对她笑了笑:“这种事还是我自己来吧,莫脏了大人的衣袖。”
沈衾看了一眼他的另一只手,尽管竭力克制,仍是轻颤不停。
恐怕连剑都拿不稳。
这毒性烈得很,发作起来仿佛浑身刺针遍布、蚁群噬肉的钻心之痛。
她中毒那次,险些把自己的肉咬下来。
目光一转,她瞥见这只手臂上遍布的数条狰狞伤疤,比之这条毒痕,怕是差不了多少。
沈衾收回目光,笑道:“陆将军莫不是怕在我面前失了颜面?若是疼了喊出来便是,沈某必定守口如瓶。”
陆长麟哑声失笑,一时牵扯到身上的筋脉,登时疼痛加剧,宛若烈火焚身,气息已有些不稳:“……那便有劳大人了。”
沈衾正要下刀,忽然一顿,长剑在手中一转,朝桥旁的花树一挥,凛冽剑气带起寒风,霎那间,粉嫩花瓣漫天飞舞,簌簌落下,迷乱了他的视线。
一股幽幽异香霸道地占据了嗅觉,让他一时间有些失神。
突然,手侧一痛,点点鲜血喷溅在柔嫩花瓣上,血腥气混杂着馥郁花香,让他一瞬间来不及感知疼痛,而是深刻地记住了这个味道。
“灵霄花,状似桃花,却在秋冬之际开得最盛,是一种名贵药材。其香异常,有安神镇痛之效。”
沈衾的声音淡淡响起。
花雨落定,石桥上铺满花瓣,待陆长麟回过神来,视线清晰时,却见沈衾已经将那条血丝割下,正用布条包扎他的伤口。
“大人,这种事让太医来便好……”他一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沈衾头也不抬:“等太医来了,将军的血也流得差不多了。”
他半倚在石桥上,脚下是微漾的碧水,风中是纷飞飘散的幽芳。
陆长麟看着正低头包扎的人,那双手修长纤细,白皙如玉,看起来颇有些脆弱,可指尖翻动时,却又能隐约瞧见掌心的薄茧。
他知道,她有一身极好的剑术。
突然,他目光一凝,看见了那只手上还未完全消散的咬痕,一时眸中情绪翻涌,晦涩不明。
眼前的人低垂着眉目,只能看见远山般的黛色长眉,狭长而微微上挑的眼角,纤长浓密的羽睫,如同月影一般在人心上晃荡。
可一旦她抬起眸,里头只有一片冰冷黏腻的潮水,深不见底,无波无澜。偶尔闪过的情绪,就如同雨夜里闪过的一道雪亮剑光,令人心惊。
“大人,已经派人去追了。”
寒蝉的到来打破了庭中短暂的宁静。
沈衾缠好最后一个结:“太医呢?”
“回大人,在路上了。”
“派人护送陆将军去见太医,不可有任何差池。另外封锁城门,加派人手去追,我倒想看看,到底是何方高人,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伤了贵客。”
“是。”
陆长麟将手隐在宽袖下,手指在那布条上轻轻摩挲,随后抬起眸,对上沈衾投来的目光,微微一笑:“多谢大人了。”
走了两步,陆长麟又想起了什么,回头道:“李尚书的帖子想必大人已经收到了。”
“今晚鎏金宴,臣等恭候大人莅临。”
*
国师府中。
沈衾一回府,寒蝉就上前来查看,见她面色无恙,才松了松眉头:“大人,要不要让太医来看看?”
沈衾摆了摆手,还是任由她给自己把了把脉,掀起袖子左右看了一番。
“大人,刺客找到了,还没出宫就自己服毒自尽了。”
沈衾颔首:“把尸体送去乱葬岗。”
“是,”寒蝉顿了顿道:“尸体不用处理吗?”
沈衾听了,唇角一弯:“会有人来处理的。”
寒蝉在心中思索一番,道:“大人的意思,莫非……这刺客不是陆将军派来的?”
“自然不是,”她在案前坐下,提笔蘸墨,在纸上写着什么:“他还没有蠢到拿自己性命来演戏。”
“莫非真是西域的人?可西域已几十年不曾参与过中原纷争……”寒蝉道。
“不要忘了中原还有一位西域旧人。”
“大人是说……齐敬王?”
齐敬王这人没什么本事,只不过早年入赘给西域前公主,公主死后,又回了中原。
“可是以那位的胆量,再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在宫中行刺。”
“那个草包还有个草包儿子……”沈衾想到此处,语气里少见地带上了一丝无奈。
寒蝉这才想起来,那位草包世子恰好又看上了卫慎。
卫慎此人,才华横溢,博闻广识,乃今年科举的探花。
沈衾对她颇为赏识,钦点她入翰林院任职,只不过她的性子实在过于不羁,身边桃花不断,莺莺燕燕常常将翰林院围得水泄不通。
寒蝉一时语塞,这算是闹了出乌龙:“这么说来,陆将军方才是真心出手救人?”
寒蝉想起在揽芳庭中,那刺客射箭之后,沈衾制止了暗卫的行动,怕就是想以此试探陆长麟。
沈衾笔下一顿,嗤笑一声:“救人是真,但有时候过分求真反而会露出马脚。”
以他的功力,明明能躲掉那支箭,却偏要在她面前落下一道伤口。
“那李尚书府上的晚宴,大人还去吗?”印象中,沈衾很少参加这种宴会。
“陆长麟最后还不忘提醒我,”她搁下毛笔,将字条递给寒蝉:“若是不去,岂不是要错过一场好戏。”
“挑几件料子上好的新衣来。”
寒蝉接过纸条,心领神会,对底下的人吩咐了一句,不一会儿就有人呈上了几件男子款式的华袍。
沈衾看了两眼,指着一件绣着金纹的玄色袍子:“就这件吧。”
寒蝉随即拿出一个青色瓷瓶,吩咐人将这件衣裳带下去处理。
“等陆长麟回府了,就给他送过去。”
寒蝉有些顾虑:“大人,这药量会不会多了?”
沈衾站在案前,目光投向远处露出一隙檐角的揽芳庭,嘴角缓缓浮现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容。
“他不会穿的。”
*
另一头,陆长麟已经回府,遣走了要替他换纱布的太医,盯着已经浸了血的布条微微出神。
“禀将军,尸体找到了。”
那人上前禀告,将一个黑色布裹放在他面前,布裹揭开,赫然是一个带血头颅。
陆长麟回过神,看了一眼,随后便起身向房中走去:“给他送过去,让他管好自己的儿子,不要再闹笑话。”
“是。”
待陆长麟走进房间,那人拎着布裹正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又对立在一旁的人道:“将军的伤……”
“你就别多嘴了,那伤将军都不让太医碰呢,”那人又往房门瞅了一眼:“小心被将军听见,军棍伺候。”
第十八章:新衣
“郡主醒了吗?”
听见外头的声音,好一会儿,陆婉容才回过神来。
随后门被推开,她缓缓转过头看向来人,声音微弱:“太子哥哥?”
“是我。”齐彻走至榻边,看着眼前面色苍白、目光涣散的人,不禁皱起了眉:“容容,你身子好些了吗?怎么会不小心落水?”
陆婉容怔了片刻,反应过来他的话,神色微动,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语气有些发抖:“就是……天太黑了,我没看清……”
她说着,耳内忽然一阵嗡鸣,浑身发冷,仿佛又回到了昨日那个冰冷窒息的夜晚。
昨日晚上她熬了莲子羹,想着兄长近日事物繁忙,夜晚也不得休息,便想着送一些去将军府。
谁知到他房门口,侍卫说他出去了。那侍卫本想找人去通报,她拦住了,不想兄长因为这些小事分心。
她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见陆长麟还未回,便想着到府中走走,兴许能碰见他。
走至一个偏僻的小院中,四周漆黑一片,一盏灯也不曾点,只有一两缕浅淡月光掠过杂草。
正打算转身离开,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交代你的事怎么样了?”
“禀将军,都已经部署好了。”
“青州那边办妥了?”
“将军放心,此次必定让他有去无回。”
她心下一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僵在原地,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将军,若是这次太子……”那人说着,忽然一顿,声音戛然而止。
四下是死一般的寂静,许久,才听另一人极轻地叹了一声,可那叹声中似乎并没有几分惋惜,便朝另一个方向走出了院子。
她长松了一口气,心事重重地回了府。
路过府中的湖边时,看见黑漆漆的湖面,她就想起了方才的事,不禁忧心道:“小诗,你说,阿兄他……”
话到一半,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好像很久没有听见小诗的声音了。
她猛地回头,就见一个黑衣人伸手朝她门面袭来,勒住她的脖颈,死死捂住她的嘴。
她无力地挣扎,想着要是晚些从兄长府中出来就好了,他一定会救她的。
那人把她的双手用绳子绑住,狠狠推入水中。
她在水中拼命蹬着脚,利用浮出水面的间隙大声呼救,可回答她的只有一片寂静。
被水模糊的视线中,忽然有一个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在湖边站定。
沉默地看着她垂死挣扎。
她狂跳的心脏猛地一滞,惊恐之余,力气已经用尽,带着不可置信绝望地沉入湖底。
那张脸,是兄长。
是幻觉吧?一定是临死前的幻觉。
她宁愿是自己出现幻觉了,如果不是,她不敢想象往后该如何活下去……
孤身在这深宫中飘摇,黑暗中无数双眼睛盯着她,伺机将她拖入炼狱。
那样好像比死可怕多了。
这么想着,陆婉容缓缓闭上了眼。
意识快要消散的最后,忽然有一阵快速的脚步声传来,一下一下好像踩在她的心上。
随即“嘭”的一声,水花四溅,湖水涌动,有人跳进了湖中。
一双手猛地拉住了她。
那双手随即把她拉入一个与冰冷湖水截然不同的温热怀抱,带着她奋力上游。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了睁眼,恰逢月光透进湖水,那人回眸看向她,溶溶水光中,她看清了,那个人的模样。
“容容?”齐彻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
陆婉容苍白着一张脸笑了笑,道:“太子哥哥,我没事……沈、沈大人呢?她怎么样了?”
齐彻一顿,脑海中又浮现方才那些画面,放在膝上的手登时握紧:“……她没事,怎么了?”
“若不是沈大人,我……”陆婉容眸光闪了闪,顿了顿,道:“这份恩情无以为报,改日婉容必定要登门拜谢。”
齐彻看她方才几次走神,神色有异,此事恐怕不是只单单落水那么简单。可看她不愿多说的样子,他也不便一直逼问。
他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郡主府。
齐彻心不在焉地在宫中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回过神来抬头一看,“应天殿”叁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映入眼帘。
怎么走到她府上来了?
他觉得自己真是魔怔了,心中暗骂一句,转身就走。
没走两步,又停下。
他为什么要走?他想去哪就去哪!
这么想着,他绕了个路,从侧门翻墙而入。
每次走正门,那些人一见到他就要去跟那个女人通报。
他如今心中烦得要死,一点儿也不想看见她。
心中这么想着,双腿却不受控制地往她的住所走去。
期间路过一间厢房,窗户开了一半,从窗边走过时,他下意识瞥了一眼,突然停下了脚步。
里面只挂着一件衣服。
而那件衣服是男子款式的。
他一皱眉,退了回去,盯着那件袍子打量。
料子柔滑如水,玄色为底,其上绣着的金纹隐隐有暗光流动。
看大小,倒是和他的身量差不多。
他微微挑眉,正打算翻进去看时,前方似乎有人察觉,传来脚步声。
他左右看了两眼,纵身一跃,翻上屋檐。
“怎么了?”
“没事,可能是我的错觉吧。”
“你可别吓我啊,这差事是上面的命令,想必这衣服沈大人珍视得紧,眼下宴会在即,半分差错也出不得。”
这话提醒了他,李尚书今晚会在府上办晚宴,昨日给他发了请帖。
他本不打算去的,毕竟前些日子刚把那位李世子灌得不知道现在醒没醒,正好他也不想看见那个饭桶。
如今看来,去去也未尝不可。
齐彻嘴角不自觉扬起,又听了一阵两人的碎嘴,随后便溜出了府。
待他走后,一个人影在另一边屋檐上出现,黑衣斗笠,衣绣桃花,看着齐彻走远的身影,黑纱下的眼睛隐约露出一丝迷惑。
“他在屋檐上偷听了半炷香的闲话,就回去了。”黑衣人悄然出现沈衾身后,抱剑倚在檀木门上。
沈衾靠在座椅上,翻书的手一顿。
这么闲?
就在这时,寒蝉前来汇报:“大人,方才已经让人将衣服送过去了。”
沈衾应了一声,抽出一本书:“派人把这本书给齐彻送过去,让他写一篇概要给我。”
寒蝉拿起那本和砖头一般厚的古籍,恐怕没个两叁天看不下来。
“那夜里的鎏金宴……”
“我本就没打算让他去,”沈衾又翻了一页书:“让他去做什么?去再把李世子喝死一次?”
“这次可不是在倚春楼。”
*
常宋看着眼前这个自从踏进府便心情颇好的人,心中称奇,明明昨日还把东西摔了一地,关了自己一个晚上。
只见他四处走动,东翻西看,眉梢却全是喜色,可见心思早飞到别处去了,随即又抽出案几上架着着的宝剑,到庭中舞起剑来。
常宋趁机在一边拍掌附和:“殿下与这件衣裳真是相称,舞起剑来更是威风凛凛。”
今儿早出门火急火燎去沈大人殿中时连鞋都没穿,一回来便换了身行头,一看就是在沈大人那儿换的。
齐彻听了,轻笑一声,收剑道:“本殿下穿什么不好看?今儿这只是一件,后面还有你看的!”
常松顺着他的话又拍了顿马屁,心情也颇好。
不过很快,就不好了。
不过一会儿,齐彻就逐渐有些坐立不安,常宋在一旁疑惑道:“殿下,您是在等什么人吗?”
“没有。”齐彻烦躁地蹙起眉。
话落,就有人进来通报:“殿下,国师府有人来了。”
齐彻眼前一亮,立马起身走了出去。
常宋赶紧跟上去,还没走到院外呢,就见齐彻又折了回来。
面色冷得吓人,气冲冲往里走。
他心中一突,小跑到门口,见到个眼熟的人,怔了怔,便立马笑眯眯迎上去:“柳大人,许久未见呐,您怎么突然从青州回来了?”
那人笑着点点头:“办完事了,今日刚到的京城。”
常宋回头看了一眼,苦笑道:“太子殿下今日心情不佳,也不知是怎么了,还望见谅。”
那人倒是很客气地把手中的东西给他:“不碍事,这是沈大人吩咐送过来的,在下正好顺路,还请常公公给太子殿下带到。”
这人也是沈衾府上的,不过常年在外。姓柳名奚,温润和善,为人低调。可越是低调,常宋就越不敢轻视,在沈衾身边的,又有几个是心思单纯的?
常宋接过那本厚重的书,回院看见齐彻坐在桌边喝酒。
他自然是不敢这个时候凑上去挨骂的,只是将书放到一边,心中暗自琢磨,沈大人让殿下写一篇概要,这意思……是不打算让殿下去晚宴了?
齐彻喝了半天的闷酒,似乎又气不过,拿起剑练了半个时辰的剑,出了一身汗,靠在树旁喘着粗气。
沉默半晌,他将剑丢给常宋,径直往里走去。
“殿下,咱们这是去哪儿?”他打着哈哈上前问道。
“沐浴,”齐彻脚步不停,口气冰冷:“随后启程,去李尚书府。”
常宋看了看外头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中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看这风刮的,今晚怕是要下雨。
第十九章:夜宴
卫慎与庭中宾客一个个寒暄完,才得空喝了口茶歇歇干涸的嗓子。
无趣啊,真是无趣。
这么想着,她目光一凝,忽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角落处,盯着盆栽出神。
那人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转头看见她,随即一怔。
“卫大人。”他赶忙走上前来,颔首作揖,神色有些不自然。
卫慎轻笑一声,道:“你不必觉得尴尬,欢情一事,本就是你情我愿。上午你在沈大人和陆将军面前失了方寸,想必也是觉得与我在一起有失颜面。”
后续他也没有再来找她,她不是喜欢强求的人,自然便随他去了。
“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低声道。
他家中贫苦,苦读多年,才在翰林院有个小小职位。他与这位世家嫡女见过几面,有过几次愉快的交谈,两人心中便渐渐互生好感。
先前在揽芳庭中相遇,一时冲动没想到失了礼数。
如今冷静下来,自然没了那心思。
卫慎可以放荡不羁,他不能。
要是沈陆二人有一个对他不满,甚至不用禀告陛下,悄无声息地撤了他的职、让他卷铺盖走人不过一句话的事。
“休缘……”应该是这个名字,卫慎顿了顿,继续道:“我知你心有难处,也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卫慎虽然风流,但不是下流鼠辈。此事已过,往后我们再无女男纠葛,只有同事之谊。”
这人相貌清秀,性子也合她的心意,不过这样的人,她见过太多了。
许休缘默了默,心中不免有些失落,但多余的话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一位头戴方巾、身穿暗红色锦袍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两鬓微微斑白,面容温和,双眼倒是有神,笑着招呼着庭院中的客人。
正是李尚书,李公淳。
“诸位请坐,此次鎏金宴的主角马上到场。”
众人纷纷落座,不多时,一个高大的身影踏进了庭院。
席间一时喧哗起来。
“陆将军在关外两年,竟也没被风沙侵蚀面容,尤其穿上这身华袍,瞧着竟是越发年轻了!”
真真假假的赞赏声不绝于耳,许休缘看了一眼陆长麟,又看了看正自顾自喝酒的卫慎,不自觉捏紧了酒杯。
陆将军来了,不知那位沈大人……
他心下一怔,努力把脑海里那抹白色身影甩掉,自己喝了两杯酒也是脑子发昏了,净想些有的没的。
陆长麟在堂下站定,一一道谢,沉稳的气度让众人又高看了他两分。
待他落座后,有人有意无意往门口瞧了两眼,目光闪了闪。
众人有些诡异的安静,都知道还有一尊大佛没到,又都心照不宣地只字不提。
陆长麟只平静斟酒。
卫慎倒是觉得这些人有意思的很,但笑不语。
简单聊了两句后,李公淳忽然倒了杯酒:“这杯酒,我要敬一位新官,从前只与你家中长辈见过,未曾想多年前的小丫头如今已在翰林院任职。云华君才华横溢之名冠绝京城,比起令母当年风采也是不逊几分。”
话落,席间发出了两声隐晦的笑声。
只因这位云华君冠绝京城的不止才华之名,还有她那些风流韵事。
卫家作为宣炎王朝的开国功臣,至今已有数百年的历史,乃朝中清流之首,世家大族的典范,无数才子、文臣皆出于此。
只是这几十年来已渐渐没落,早没了昔日辉煌。
当今卫家家主,卫慎的外祖母,闻名天下的当世大儒,现年事过高,缠绵病榻,只能隐居江南。
卫慎的母亲卫青阑年仅十六便一举夺得状元之名,后入朝为官,成为先帝的左膀右臂,只可惜天妒英才,生下卫慎不久后便重病去世。其夫君家世虽不显赫,但也是书香门户,这位诗书里浸润出的男子担不起偌大一个卫家,在卫青阑去世的半年后也跟着悲痛而亡。
卫家的气运仿佛也跟着卫青阑的逝世而一落千丈,卫慎一脉同出的嫡亲姐姐,天赋惊人,被誉为百年难见的神童,却在十叁岁时意外身亡。
剩下的几个妹妹弟弟尚小,能撑起卫家便只有卫慎一人,可惜她继承了卫家的才华,却没有继承卫家德行高洁、持正自守的风骨。
煊赫百年的卫家到卫慎这一代似乎已是强弩之末。
卫慎看着小厮呈上来的酒,也不接,只笑道:“多谢李大人。在下多问一句,这是什么酒?”
“梨花酒。”
“哎,可惜了。”卫慎叹了口气:“在下从儿时起,便吃不得梨花酿造的食物,吃了便频频呕吐。”
“大人的好意,云华心领了。”
李公淳一顿,笑道:“无妨,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一个有些尖利的声音传来:“便请人替卫大人喝吧!”
众人转头一看,只见一个肥头大耳的身影从院内走出来,眼神阴郁,眼下一片乌青,步子虚浮,似乎刚醒来一般。
卫慎见了,神色微动,转头对身边的侍从低声说了句什么。
后头的李管家见李公淳看了自己一眼,颇有责备之意,只得低声在他耳边道:“大人,怎么拦都拦不住。”
这小公子上次与太子殿下比试喝酒,醉了好几日,今儿下午才醒,李大人让他在院中好生修养,谁知他偏要来宴会凑一脚热闹。
真要动用武力拦也不是不行,只是京城谁不知道李尚书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嫡出的小儿子,偏生这小儿子又是个脑袋空空的酒囊饭袋,李家几个小姐公子,哪个不比他强,尤其是李叁小姐,虽是个庶出的,但才貌兼备,性子稳重,偏生不得宠。
好在是宫中那位太子爷今儿没来,不然这饭是吃不成了。李管家心中长叹,头疼不已。
李公淳倒真没有让人将他拦下去,只皱了皱眉:“昌儿,不得无礼。”
李昌阴测测笑了笑:“爹,孩儿省得,孩儿只是看这席上来了些新面孔,想认识认识。比如……那位!似乎也是翰林院的人吧!”
许休缘心下一惊,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连忙起身到宴席中央跪下。
“回李公子,正是。”
“这位大人长得倒是清秀喜人,听闻卫大人向来好美人,想必日日与这样的人共事,心情颇为愉悦罢!”
许休缘立马在人群细微的嗤笑声中涨红了脸。
卫慎神色不变,只淡淡看了一眼不远处正用余光瞟她的齐敬王,对方猛地收回目光,赶紧给自己倒了杯酒。
也有人在一旁嘲弄冷笑,大哥不笑二哥,这李昌自己本就是个风流成性的人,平日里逛花楼喝花酒就是家常便饭,强抢良民的事也没少做。跟他比起来,卫慎可以说是风雅至极。
“既然如此,那这杯酒你替卫大人喝!梨花酒,梨花泪,梨花美人醉!”
此话一出,卫慎动作一顿。
她品酒无数,对各类酒的气味尤其敏感,梨花酒自然也在其中。
那酒不对劲。
许休缘端着酒杯,众人或是嘲讽或是看戏的目光仿佛要把他的脊梁骨戳出一个洞来。
“怎么,这位大人不给本公子面子?还是说只有卫大人喂你的酒你才肯喝?”李昌讥讽的声音再度响起。
“在下不敢。”
许休缘涨红着脖子,一咬牙,颤着手刚准备一口饮下,就听一个带笑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梨花酒,梨花泪,梨花美人醉……”
“李公子好文采啊。”
许休缘听着这有点熟悉的声音,忽然怔住了,端着酒一时忘了动作。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一股淡而悠远的梅香传来,一只白皙的手忽然出现在他眼前,白色的云纹袖子垂下。
他余光一瞥,瞥见一截垂落的黑缎似的乌发。
随后,那只手拿走了他手里的酒杯。
“不如我来尝尝这梨花醉,比之去年李大人送来我府上的那坛如何?”
李公淳看见来人,顿了顿,随后笑道:“沈大人,老夫千盼万盼,可算是把你盼来了!”
许休缘又是一怔,耳边的嘈杂声似乎都消失了,只有身后的冷香萦绕鼻尖。
“没想到她真的来了……”
“久闻国师大人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沈大人,见你尊容一面,可谓是难如登天呐!”
四下顿时议论声起,颇为喧闹。
有那么一瞬间,许休缘以为自己回到了漫天花雨的揽芳庭,只是这一次,他却没有忍住,在心如擂鼓中,缓缓侧过头,抬眸一看。
来人站在朦胧灯火下,一袭白色银龙暗纹流云锦衣,其上用银丝绣着的飞鹰昂首展翅,仿佛下一刻就要冲出衣袖在天地间展翅翱翔,腰束黑金带,玄色披风在飒飒风响的庭中飘扬,与夜色融为一体。
乌发只用一枝银叶簪子半挽在脑后,垂落的青丝在身后悠悠飘荡。
暗淡的灯光下,只见她肤光如玉,一双修长的丹凤眼似笑非笑,眉如远山,挺鼻菱唇,鼻尖莹润。
一眼望去清冷华贵仿佛天人之资,却因那双狭长明眸带上几分写意的秀丽风流。
这样一副隽秀无双的样貌,可她站在檐下,长身玉立,衣袍飞扬,周身气度却是淡雅清逸,从容不迫,如一场萧萧秋雨给酒暖肉香的夜宴带来了几分凉意。
“沈大人,”一直沉默着陆长麟突然开口,道:“先坐下吧。”
沈衾这才抬眼看向陆长麟,目光在他那身熟悉的衣袍上停留了一瞬,随后对上他的双眸。
陆长麟坐在席间,灯火昏暗,衬得玄衣越发如墨漆黑,衣上的花纹闪过迷离的金色,大半张脸隐在阴影中,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晦暗沉浮。
“对,来人,给沈大人赐座!”李公淳立马接话,看了一眼身旁呆怔的人,厉声道:“昌儿,还不快见过沈大人。”
“见、见过沈大人……”李昌痴痴盯着沈衾,话都说不利索。
话落,李管家便觉得有道冰冷目光朝这边扫来,吓得他老骨头一哆嗦。抬头一看发现是沈衾身边的侍从,也是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袍,皮肤苍白不似常人,细眉杏目,面色冷漠。
他只恨自己方才怎么没一棍子将他敲晕拖下去,小公子这好色的毛病又犯了,上次因为婉容郡主吃得亏还不够么,也不看看眼前这尊煞神是谁?
“李叔,沈大人……如此皮囊,怎么没在上京倾城图上见过?”李昌一边怔然看着沈衾,一边问道。
“小公子有所不知,此乃我朝国师,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手段……了得,并不适合画在倾城图上……”李管家连忙低声道,这里人多耳杂,因此他说的也很是委婉。
上京倾城图是一副绘有历代有名美人的精美画卷,可这东西再怎么风雅,说到底还是有观赏调侃之意。
而宣炎王朝对神权颇为尊崇,历代国师哪怕是天子都要礼让叁分,可谓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当今国师虽说生了一副风光霁月的好模样,行事却残忍狠厉,令人闻风丧胆,画师也得掂量掂量手中的画笔和脖子上的脑袋哪个更重些。
沈衾对李公淳的话置若罔闻,只唇角一勾:“不急,正好诸位都到了,沈某姗姗来迟,自罚一杯。”
说罢,抬手饮下了杯中酒。
“大人!”李公淳一惊,从坐上站了起来。
李昌此时终于回过神来,更是大惊失色:“李叔!快!快请大夫!”
此话一出,在座众人脸色皆是一白,李管家更是眼前一黑险些撅了过去。
只有李昌还一副火急火燎、忧心忡忡的样子,一想到这么一个尊贵清雅的俊秀美人马上就要口吐黑血倒下他就心痛不已。
“噢?”沈衾看了李昌一眼,神色依旧温和淡然:“李公子说要请大夫,这是何意?”
李昌此时也察觉了宴席上氛围的不对劲,看了一眼脸色已经有些铁青的李公淳,犹豫不安:“这、这酒里有……”
“沈大人,此事是臣管教不严,让昌儿犯了大错。大人事后怎么责罚,臣绝无一句怨言。只是望大人以身体为重,先请太医就诊!”李公淳出声打断了李昌,面色已经有些发白。
“李大人言重了,一杯酒而已,李公子也是好意,何来责罚一说,”沈衾微微一笑,仿若清风徐来:“李公子,你方才说酒里有什么?”
李公淳面色难看到了极点,闭了闭眼,没有再说话。
李昌左右看了两眼,发现气氛凝重得可怕,想到李管家方才说的话,猛地一抬眸,只见对方那双如墨的眸子幽幽盯着自己,仿佛一把冰冷的尖刀,锐利的寒意刺得他头皮发麻,心口悚然,不禁抖着嗓子脱口而出。
“毒!酒里有毒!”
话落,“轰”的一声,惊雷滚滚,一道亮如白昼的闪电自天上猛然劈下,照亮了檐下依旧笔挺如竹的修长身影。
阴森白光划破黑暗的一刹那,却将那张秀逸玉面映得十分诡谲。
第二十章:梨花血酿
隆隆雷声过后,席上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仿佛是应了李昌的话,沈衾闷哼一声,嘴角流出一丝血迹。
“大人!”有些人回过神来,惊呼出声。
许休缘更是错愕不已,只瞪大双目,呆呆地看着沈衾。
沈衾一抬手,那些声音瞬间小了下去,她拿过寒蝉递上的帕子,擦净嘴角的血迹。
这时有人搬来一张檀木椅,沈衾撩开披风坐下,端过一旁呈上的茶盏,倒也不像是中毒至深的样子。
众人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李公子,这酒原是要给翰林院的人,你与他到底有何纠葛,怎么要下如此杀手?”沈衾开口,声音依旧平静。
李昌被身后的李管家捅了一肘,猛地回神,看见沈衾似乎暂时没事,还有力气坐在椅子上神态怡然地喝茶,心下忽然有了点底气:“本公子只是听下人说在里头放了些吃了会坏肚子的药,正好看那仗着一副恶心皮囊上位的小白脸不爽,便想着治他一治罢了!”
“原来如此,”沈衾放下茶盏,道:“来人。”
“喂李公子喝酒。”
两个黑衣红纹的身影如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在李昌左右,将他踹倒在地,拿起酒就要往他嘴里倒。
李管家本想伸手去拦,却被他们身上的煞气骇得愣在原地。
这两人身形高大矫健,面容却十分普通,僵着一张脸,嘴唇像缝上一般不曾发出一点声音,通身萦绕着沉沉死气。
这不像是宫里的普通侍卫,莫非——
听说沈衾养了一支私人暗卫,来无影去无踪,鲜少露面,无人知其规模,只听闻行事诡异,所到处必定血流成河。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朝中也有臣子弹劾,可陛下却从来置之不理。
“这酒就是本尊方才喝的,李公子可以放心喝,无非是坏肚子罢了。卫大人是本尊点入翰林院的,这位兄台又在卫大人手下任职,本尊自然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沈衾说话向来少用“本尊”一词,这番话表明了是要用国师的名头压李昌赔罪。别说是给卫慎一个交代,凭着沈衾自个喝了那杯有问题的酒,让李昌再喝十杯作赔那也使得。
“不、不要!我不喝!我不喝!”
李昌突然疯了一般挣扎起来,眼中满是惊恐和不可置信。
他清楚的很,这哪里是什么坏肚子的泻药,这是杯实打实的毒酒。
但他不知为何沈衾还能好端端坐在这里。
“沈大人!”李公淳忽然开口,声音透着几分急切:“此事是臣管教不力,方才臣让人去查了,这酒里确实有毒。想必昌儿也不知这毒会要人性命,一时失言,还望大人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沈衾挥了挥手,那两人便放开了他。
李昌惊出一身冷汗,心下一松,刚要瘫倒在地,就听一个声音催命般响起。
“李大人说得是,李公子的话真真假假实在让人难以分辨,本尊听得也颇为困扰。”
“巽叁,掌嘴。”
话落,“啪”的一声脆响炸开,李昌硕大的脑袋被扇得歪在一边,口中涌出鲜血,两颗牙齿掉在地上。
那人手劲极大,丝毫不在乎眼前这养尊处优的公子的死活,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脸上赫然五个紫红的指印。
李昌眼前一阵昏黑,还没从火辣辣的疼痛中回过神来,喃喃道:“你敢打我……”
“啪!”
话还未落,又是一巴掌,打得他口中血糊一片,再吐不出半个字。
清脆的巴掌声连续不断,不一会儿席间就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沈衾只是半阖的眸子,看着瓷白茶盏上的青竹叶纹样,神色淡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公淳脸色煞白,闭上了眼不忍再看,嘴边的话也咽了下去,他知道这次沈衾是不打算轻易了结此事,自己说的越多,李昌遭的罪就越多。
直到李昌一张脸高高肿起,满是血痕,嘴唇血肉模糊,牙齿也不剩下几颗时,沈衾才一抬手,示意那人停下。
“李公子,接下来,我的话,你可要想清楚再答了。”
李昌疼得眼泪直流,看着眼前那张有些模糊的玉面,仿佛见了修罗阎王一般,发出颤抖的呜声,连忙点头。
沈衾站了起来,走至他面前,低头看着脚下的人:“第一,李公子知不知道这酒里的毒可以要人命?”
李昌被扇得头晕眼花,眼泪鼻涕和血水混在一起,已经看不出个人样,只能看见一颗头上下用力晃了晃。
席上一片哗然。
沈衾微微一笑,看了一眼僵在原地的李公淳。
这是打他老子的脸了。
“很好,”沈衾收回目光,声音如山间泉水,扣人心弦,煞是好听:“第二,是谁下的毒?”
李昌匍匐在地,口中滴下血水,疯狂摇头,哭道:“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沈衾颔首,晦暗灯火中,看不清神情。
这种时候还不忘记着他爹的叮嘱,将幕后之人瞒的死死的。
看来这李家父子也不像表面上那么一无是处。
此时李公淳脸色依旧难看,只是心里却松了一口气,想着如何开口了结此事。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响起,滚烫的鲜血喷溅而出,但握刀之人的力道掌握得很好,那血溅在沈衾垂落的袍子旁边,没有沾上雪白衣角。
“我的手……”李昌看着汩汩冒血、白骨森然的断口处,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地上那只手掌被人拿碗装起,淋上梨花酒,放入托盘,呈在沈衾面前。
先前被唤作巽叁的人插刀入鞘,踩上李昌还在突突冒血的断口处,乌靴一蹬,使劲蹂躏起来。
“啊啊!啊啊啊!”
又是一声不成调子的凄厉尖叫,他从昏死中痛醒过来,面色惨白如纸,身子抖如筛糠。
沈衾端起装着断手的碗,搭在瓷碗上的指尖微微用力,掌心气波涌动,一点仿佛雪化的细碎声音响起。
碗中的断手已经化成一滩血水。
李昌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浓烈的血腥味让席上众人也不禁面露菜色、胃中翻涌,只有卫慎和陆长麟,一个还在慢悠悠喝酒吃菜,一个端坐在原位纹丝不动。
恶心之余,有人更震惊于沈衾的内力,早就听说国师修得邪功,实力深不可测,不想竟是到了如此可怖的地步。
“听说李公子不爱舞文弄墨,让李大人也很是头疼,今日本尊砍下你的右手,让你今生都不用拿笔,也算是了你的烦心事。”
巽叁接过沈衾手中的碗。
寒蝉在一旁低眉敛目,面无表情,只是忽然想起,上次赏花宴上,李昌欲对陆婉容行不轨之事,好在侍卫赶来及时,只让他在郡主肩膀上留下一个手印。
“又听说李公子一向爱酒,今日这碗梨花血酿,不如你来品鉴一番。”
巽叁死死掐着他的下巴,力道大的快要将他的骨头捏碎,冰冷的瓷碗碰上嘴唇,强烈的腥臭味冲入鼻腔,酸水混杂着血气瞬间涌上咽喉。
“南烨!”
他抖着嗓子叫出声来,声音因为身体的剧痛几乎成了哀嚎,尖利颤抖。
“是南烨世子!”
*
“殿下,几个门都有人拦着,您出不去的……”常宋提上酸软的双腿,跟上齐彻,只见他飞上屋檐,环顾四下一圈。
齐彻嗤了一声:“就凭那几个废物点心也想拦我……”
他话语一顿,又转头挑眉看着常宋:“你就别跟上来了,带着你这小身板本殿下就是真长双翅膀也飞不出去。”
常宋含泪掩面而去。
齐彻悄然飞上靠近侧门的屋檐,弹出手中两颗石子,“咻”的一声,精准击打在两名侍卫的脖颈上,那两人便齐齐软了下去。
他纵身一跃,猫儿一般轻巧落地,一手扶住一个,将二人缓缓放倒。
齐彻嘴角勾起,不想脚还没伸出去,一抬头,就对上一张熟悉的面孔。
“殿下,又见面了。”柳奚微笑作揖。
柳奚长了一张与她性子极为相称的脸,眉眼如丹青描画,线条清淡柔和,瞳孔颜色也浅,眉目间仿佛笼着一层蒙蒙烟雨。
齐彻看见这张前不久刚给他送书的面容,心中的兴奋仿佛被人一盆水浇了个透凉,表情很是冷淡,只暗嗤一声,就自觉往回走。
“殿下,且慢。”
齐彻脚步一顿,回过头。
柳奚侧身让出前方的道路:“劳烦殿下去时带一支御林军随行。”
齐彻一怔,心中警觉:“怎么?”
柳奚笑道:“殿下不必多心,只是沈大人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她这么做必定有她的道理。”
齐彻心下一跳:“……是她放我出门的?”
之前不是说不让他出去吗,难道是遇到什么变故了?
柳奚微微一笑:“自然,没有大人的命令,臣等不敢擅作主张。”
齐彻刚要走,柳奚又叫住了他,掏出一个药瓶:“劳烦殿下将这药带给大人。”
齐彻立马抓住了关键字眼:“……她怎么了?”
柳奚听他这么问,似是有点讶异,犹豫片刻,还是道:“大人难道未曾告诉殿下么?大人身中蛊毒已有六年之久,这蛊毒奇怪非常,无数大夫都束手无策,只能将这毒控制住不继续恶化,却无法根除。”
“后来寻到一位江湖神医,她说要解这毒还缺一味药材,名叫观音魂,可是这观音魂失传已久,是不是传说也未可知。”
齐彻震惊不已,心口涌上一股涩意,随之而来的是恼怒和不解,还有抑制不住的心慌。
她为什么从来没跟他说过?
柳奚将齐彻的神情看在眼中,又道:“殿下不必过多担忧,这蛊毒目前看来不会危害到大人的性命,只是发作起来尤其折磨人,以前是一年几次,现在似乎越来越频繁了……”
“不过,我等也一直在寻找解毒的法子,这瓶药便是属下在青州找了一味药材,让神医研制而成,看看能否奏效。”
齐彻攥紧了手中的白玉瓶,只道了句“多谢”就带着人走了。
柳奚也正打算离开,一个声音突然出现身后。
“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他?”那人靠在树下,微风吹起他的衣摆,现出片片桃花:“你擅自违抗大人的命令。”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我?”柳奚道。
黑衣人沉默了,他想说因为这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但他没有说。因为他知道对方必定会反驳:那你又何必问呢?
是啊,他又为什么要问呢?
柳奚没有听见身后的回答,只淡淡一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
李昌话语一落,座上的齐敬王突然站了起来,指着李昌,指尖颤抖:“你、你莫要血口喷人!”
看见众人目光齐刷刷望向他,他目光闪了闪,一甩袖子,沉声道:“有些话,李公子还是慎言!”
“我儿今日都未曾出席晚宴,如何下毒?李公子这般无凭无据的——”
话未完,不远处一道扬声打断了他。
“谁说南烨世子没来?”
众人循声望去,来人身量颀长,身姿挺拔如松,一身黑色金边蟒袍,玉带勒出劲窄的腰身,衣襟处透出一抹暗红色内衬,在深色玄衣中尤为醒目,仿佛一朵红梅从黑潮中破土而出。
墨发用金冠高束头顶,垂落在腰间。
眸如点漆,飞眉入鬓,凤眸斜长,深邃轮廓在灯火下愈发锋利,不可逼视。
齐彻继承了陛下年轻时俊美到张扬的面孔。唯独一双眼睛,像极了已故的崔皇后,柔情似水,又不卑不亢,深处仿佛总是飘荡着一种淡淡的伤怀。
可这位太子殿下的眼中并没有那股坚定的温柔,而是一种警惕的机敏。
如果说陆长麟是一把久经试炼的剑,那齐彻就是在弦上蓄势待发的箭。
他一手按在腰间长剑上,一手拎着一个畏畏缩缩的人。
走至庭院中央,齐彻松了手,抬脚往他屁股上一踹,那人便哎呦一声跪趴在地。
“本殿下来时看见有人在院外鬼鬼祟祟偷听,不知听到了什么,竟是落荒而逃。看此人行迹古怪,本殿下便派人擒住了他。”
“打眼一看,巧了,这不是我那许久未见的堂哥么?”
齐敬王身体僵硬,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说完这些,齐彻才用余光瞥了一眼沈衾,她站在灯火阑珊下,昏黄光晕将她的五官映得柔和了几分。
原本是打算不理会她的,可是这一眼望去,目光不自觉从她唇上掠过,他心下一悸,一抹绯红不受控制地飞上耳根。
齐彻不自觉松了眉头,看向她的眼睛。
那双漆黑如水的眸子,依旧是那么沉静幽凉,仿佛一片无边无际的黑夜。
他舒展的眉头倏的一皱,心也一紧。
又是那样的眼神,不会有任何波动,毫无波澜地看着他。
明明之前在温泉里她什么都做了,明明是她瞒着自己的蛊毒,好像把他当一个外人。
没由来的酸涩和怒意在心中反复纠缠,杂糅成一团。
他冷哼一声,移开目光,目不斜视地从沈衾身边走过,隐约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淡香。
差一点,差一点他就要抓住她的肩膀把所有事都问个清楚。
到底还是忍住了,心里却憋屈的难受,真想撞开这个站在原地淡定自若的人。
可下一刻他突然想起了柳奚的话,眸光在她肩颈上扫过,又觉得她这肩膀是不是有些薄了,在深秋中竟显出几分莫名的萧瑟。
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他已经在脑中天人交战了数个来回。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真是疯了。
眼看就要撞上沈衾,思绪纷乱间他只得慌忙将身子一侧,贴着肩膀与她擦肩而过。
衣料摩擦时,两人柔软的肌肤相贴,带起一阵酥麻的暖意。
沈衾垂下眸,遮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第二十一章:支离香
“南烨世子,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齐宣揉着屁股支支吾吾半天。
齐彻往前两步,先是看到了一地的血,然后再是血泊中半死不活的李昌。
呦,这不老熟人吗?他心中轻嗤。
若是往常,他必然要踩着李昌好好嘲讽一番,可今日他却没有这个心情,只转头皱眉看了一眼沈衾。
随后他向她走去,不动声色打量了几眼,见沈衾身上似乎没有受伤的痕迹,才低声问道:“你这又是搞什么鬼?”
沈衾看了齐宣一眼,道:“这就要问南烨世子了,为何要在给卫大人的酒里下毒?”
“不是!”齐宣立马反驳,一抬头见卫慎正看着自己,面上一红,咬牙道:“我从没有想要过害卫大人!”
他爱慕卫慎不得,第一时间知道卫慎在宫中私会许休缘,他就怒火中烧,一气之下派刺客去“刺杀”许休缘。
虽说是刺杀,可他哪来的胆子下这种死命令,只让那刺客吓一吓他,谁知那刺客竟动了真格,如今人也死了,他找谁对账去?
更冤的是,他下令说是一女一男,那个蠢货竟然错把沈陆二人当成了卫慎与许休缘。
齐宣抬头看了一眼齐敬王,只觉得父亲刀子般的目光要将他千刀万剐了。
当时刺客的头被送来王府,得知一切的齐敬王就大发雷霆将他骂得狗血淋头,扬言想要送死就直接去国师府门前一头撞死,大可不必用如此愚蠢的法子,甚至还想将他送往西域避避风头。
他慌了,国师的名头他也听过,传言在宫中那是一手遮天的人物,可他不知道竟能让父亲忌惮到这个地步。
可恐慌过后,却涌出更多不甘,赔了人不算还得挨罚,说不定还要被送去西域那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他如何放心得下卫慎在京中与他人卿卿我我?
又听说卫慎会带许休缘出席尚书府的鎏金宴,他便再次动了心思,谁知谋划到一半被齐敬王发现,说要打他五十大板再扔出府去。
这时李公淳突然到了府上,两人喝了一阵茶,送走李公淳后,齐敬王竟然没有再提这事,看样子是默许了他。
他仔细地调查过卫慎,知道她对酒研究颇深,必定能察觉出酒的气味不对,便可乘机指使李昌将那杯酒赐给许休缘。
一个小小的翰林庶吉士,死了就死了,倘若有人非要追究起来,卫家如今在朝中势单力薄,又偏生不肯站队,这样一趟浑水,又有谁会为了她趟进来呢?
可是齐宣没有想到,有一个人不仅趟了进来,还将浑水搅得更加汹涌,这个人就是沈衾,那个他今日险些错杀、被父亲叮嘱绝不可再招惹的人。
齐宣此时万分后悔今日出门前没有看黄历。
“我……”他嘴唇蠕动,齐宣虽性子懦弱了些,但相貌在京中也算一等的好儿郎,因此很是要面子。
要他说出实情,比杀了他还难受。
“我无话可说。”齐宣绝望地闭上了眼。
众人皆惊异,沈衾倒没有再问,只道:“将世子拿下,交由诏狱司,听候发落。”
“且慢。”
齐彻顺着声音看去,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了起来,身上的衣裳正是他在沈衾殿中看见的那件。
他瞳孔微微一缩,片刻后收回目光,面色不变,但眼神却冷了下来,嘴角的笑容有些讥诮。
寒蝉在一旁观察到,心中纳闷。
殿下这是怎么了?刚才不还好好的吗?她忽然有些理解常宋平日里的抱怨了。
看他今日赴宴穿的这身衣服,也不对劲,殿下平日里素来喜好明亮些的红色,眼下却穿了身黑色。
……倒与陆将军身上的有几分相似。
寒蝉在宫中多年,许多事在心中打几个转就跟明镜似的,此时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
“沈大人,此事恐怕另有隐情。”陆长麟拱手道。
“南烨世子前些日子被派去临近南疆的陇西县督察边防,回来禀告臣当地民间谣言四起,铁器交易增多,部分商户出现囤粮现象,似是有人在暗中作乱,却迟迟未查出反贼。”
齐宣一愣,接着忙不迭点头:“对、对,陆将军说的是!”
“如果臣没有记错,这位翰林的大人,祖籍就在陇西罢。”
原本还有些低声议论的庭院突然静了下来。
谋反这顶帽子一旦扣下来,不管是真是假,许休缘这条命只怕也到头了。
“咳咳咳!”
一声突兀咳嗽响起。
“没事,你们继续,继续……”卫慎咳停了,拍着胸口嬉皮笑脸道:“李大人,你这府上的菜也太咸了,一勺子盐下去,都尝不出原本的味道了。”
还不待李公淳回应,又一个声音拖长了调子道。
“噢,陆将军这么一说本殿下倒是想起来了,表哥,父皇派你去陇西后,次日你就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还在酒宴上跟我抱怨陇西气候难捱,可把你苦瘦了一圈,”齐彻双手环胸,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齐宣,叹道:“没想到表哥竟如此忧心我朝安危,本殿下实在惭愧。”
次日?这一日就能查到当地动乱?更别说什么查了许久却迟迟未抓到反贼的说辞。
此话一出,众人便面有疑色,可看陆长麟一脸平静的样子,也不好说什么。
“臣、臣从未想过谋反之事,恳求沈大人明鉴!”许休缘终于回神,扑通跪下,声音恳切而颤抖。
片刻后,沈衾开口道:“将这二人都带回诏狱司,本尊亲自审问,定会还无辜之人一个清白……”
齐敬王身躯一震:“使不得啊大人!使不得!我儿从小身子瘦弱,可经不起诏狱司那几鞭子啊!”
开什么玩笑,让她带回去,恐怕竖着进去,只能横着出来。
“咳,那个,”卫慎的筷子点了点身子颤抖的许休缘:“我觉得这个才更瘦弱点吧。”
齐宣顿时红了眼,双手攥紧衣袖。
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护着那个贱民!
席间顿时又有些吵闹,暗处忽有“咻”的一道细微声响,鸟雀惊起,墙头凌空破来一支羽箭,划破静谧的浓夜,带着厉风直朝沈衾而来。
“有刺客!”惊叫声顿起。
齐彻与沈衾只隔着一个人的距离,手已经快脑子一步伸出去想拉住她,不料被一个人撞开。
“沈大人!”千钧一发之际,那个身影猛地扑起,挡在沈衾背后。
羽箭没入胸膛,鲜血染红衣袍,那人直愣愣倒了下去。
仔细一看,竟是跪在沈衾脚边,离她最近的许休缘。
场面一片混乱,沈衾却盯着现出一点明月的墙头,若有所思。
第二次了,这一次呢?也是一个乌龙吗?
待叫来大夫将人抬下去后,在场众人既不安又疲倦。
早知道这场鎏金宴要接二连三地见血,他们说什么也不来了。
齐彻拨开几个乱糟糟挡住他的人,站到沈衾面前,见她没事,才硬邦邦吐出几个字:“你……没受伤吧?”
“多谢殿下关心,臣无碍。”
“是没事,没被箭射中,”卫慎终于放下了她那双筷子,站了起来:“但是中毒了。”
齐彻原本放下的心瞬间又提起来,不由得一下攥住了她的手臂,瞳孔放大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中毒?!”
方才还让他带药,怎么片刻不见又中毒了,她就不能安分些……陆长麟在不远处看见,缓缓垂下了眸子。
“殿下,臣说了,无碍。”沈衾淡淡打断了他。
齐彻一噎,如此近的距离,甚至可以看见她眸中自己急切的倒影,不知为何竟显得有几分滑稽。
他恍然回神,触电似的放开手,扯了扯嘴角,退开两步,又变成了那副事不关己的无谓模样。
“沈大人,恕臣多言,若那人真是反贼,此事便关乎到陛下和天下的安危……”陆长麟还想再说些什么。
沈衾转头看向他:“陆将军的意思是,那反贼替本尊这个当朝国师挡了一箭,而那箭又扎入心脏的位置,如今生死未卜?”
“当然,也不排除一种可能,”沈衾笑道:“那人假意替我挡箭,实则是获取我的信任,博取我的同情,你说是吗?陆将军。”
陆长麟看着对方幽深的眸子,隐在袖下的伤口竟莫名有些隐隐作痛。
*
一场筵席不欢而散,齐宣被带回诏狱司,众人怀着各自的心事离开了尚书府。
沈衾、齐彻、陆长麟三人走在后头,三人行至尚书府门口,沈衾忽然停住了脚步。
“陆将军,请留步。”
“在下近日整理到关外的史料图集,苦于对关外地貌不甚了解,可否邀陆将军入马车内指点一二。”
陆长麟一怔,颔首道:“自然,大人不必客气。”
待陆长麟进了马车,沈衾转头一看,周围已没有齐彻的身影。
寒蝉低声道:“大人,太子殿下方才一个人离开了,要派人去拦吗?”
“不必。”沈衾说完,也进了马车。
两人在马车内相对而坐,时间一点点流逝,陆长麟自诩有定力,此时也不免心生异样,对方从头到尾竟只问了关外地貌云云,旁的一句话都没提。
他以为今日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必定有法子问得他哑口无言。
“大人送来的这件新衣,臣很喜欢……”陆长麟道。
还是他先忍不住了。
“陆将军喜欢就好。”
陆长麟看着眼前端坐微笑的人,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
她早就看穿了他的伎俩不是吗?
不然为何当时鎏金宴上她话里有话?
为何非要与他作对保下势力单薄的卫家?
为何给他送的这件新衣上沾了“支离香”,一种能诱发人的情欲,若得不到缓解则受百虫钻心之痛,而一旦缓解了体内五脏六腑皆会渐渐腐烂的剧毒!
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大人,这衣上熏的是什么香?很是好闻。”
沈衾轻笑一声:“我给陆将军的衣服上下了毒,陆将军难道不怪罪我吗?”
陆长麟隐在袖下的手瞬间攥紧。
他总是看不透她,就像现在,她竟然直接当面承认了,让他腹中打好的草稿不得不全部推翻重来。
“臣……”陆长麟张了张嘴。
“好了,不玩笑了,若是会怪罪我,陆将军又怎么会穿上它来赴宴呢?”
陆长麟一怔,看着她没有说话。
“如果我没记错,陆将军几年前曾在作战时中了怪异至极的寒毒,落下了病根,至今仍未痊愈。‘支离香’属性带热,正好与你体内的寒毒相克,不仅不会中毒,还有驱寒之效。”
没错,他敢穿上这件衣服,就是因为他体内残余的寒毒能克制这香。
可是他中毒这件事已是多年前,除却身边几个亲信无人知晓,她又是如何知道的?
这是在警告他,他身边有她安插的卧底?
还是误打误撞得到消息,来赌一把印证她的猜测?
又或是在有意试探什么?
陆长麟又想起与衣裳一并送来的字条。
“——扯坏将军衣袖的赔礼。
今晚鎏金宴,期待一睹将军风姿。”
是了,这是个陷阱。
他原本不该穿的,过后若是问起,随便找个理由解释就行了,说不定还能将此事作为日后的一个把柄。
他又想起当时得知衣服上下了毒时的心情,有些不可置信却又觉得在意料之中,本该愤怒又有些郁闷,短暂的沉默后,他做了决定,打算将计就计,穿上看她作何反应,是会得逞的喜悦?还是对他轻敌的失望?
接着就能撕破她平静而完美的面具,看她错愕、茫然、慌乱的样子。
可现在,她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
他怎么会穿呢,他不应该穿的。
他被情绪掌控了脑子。
他的呼吸有些乱了,阵脚也有些乱了。
这样一件随意的小事,就能打乱他的阵脚。
这就是对他假意挡箭、企图骗取信任的警告和报复吗?
这一局,是他输了。
他压下心中复杂情绪,抬眸看向沈衾。
却见对方也正看着他,那双在夜色中静静含笑的眸子,仿佛能直直地望到他心底的最深处。
里面的笑意让他少有地产生了不安,似乎在问他——陆长麟,你暴露的难道只有中过寒毒这一件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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