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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六幕 爱与任务
“你为爱而燃,便终将以爱为火照亮你的使命。”
——阿穆·图沙纳,被放逐的战争哲人,《深泣录》残页第十三章
车停在疗养院门口。黑色,还是那辆。
陈晓颖已经坐在后座,头垂得很低,看不清脸。斯巴达头也低着,双手背在身后,像一尊认错的石像一样立在后门旁。见我走近,他默默让开,提一步到驾驶位边。晓颖扎着头发,白皙的脖颈脆弱地弯着,像随时都会折断。我迟疑了下,最后在车尾绕了半圈在另一边上车。
车门重重合上。前往东都大兴机场。
晓颖一只手撑在窗沿,手背抵着太阳穴,半支着头。另一只手搁在腿上,手指微握。她的脸完全转向窗外,目光钉在某个看不见的远方,脸色苍白得像张纸,从眉骨到下颌都绷得紧紧的,唇上没有血色,眼尾拖着淡淡的暗影。
我的视线黏在她身上——她的侧脸,她的肩膀,她紧握的手。
好几次,我的手指都快碰到她了,又缩回来。话堵在喉咙里翻腾:我们回家吧。你别怕。甚至……我爱你。可她会不会冷笑?——回哪个家?就凭你?你以为你是谁?
算了。至少不能在外人面前丢这个人。等回家再说,到时候随她怎么骂我都认。
对,我们终于要回家了。
前排,王子龙悠闲地哼着小调,耳机被他开到了最大,里面传出了疯狂的萨克斯旋律,像有一群受惊的小鸟在他摇头晃脑的脑袋上疯狂盘旋。他手指在膝盖上打着拍子,哼两句停三下,试图跟上那无法捉摸的节奏。
斯巴达紧握方向盘,目视前方。可我总觉得后颈发凉——偷偷瞥了几次后视镜,他的视线总是马上飘走。
这意味着什么?监视?押送?
随便吧,再坚持几个小时,就到家了。
车里死一般的静。只有轮胎碾过路面的摩擦声,和王子龙嗡嗡嗡的哼唱交织在一起。
我伸手按下车窗。玻璃下滑,凉风猛地灌进来,稍微舒服了点。我趁机看向晓颖。
她也转过脸来。目光终于相遇。
可她眼睛里空荡荡的,缓慢地眨了一下,又转回去,继续盯着前方的虚空。
我像被扇了一耳光,只能像无所谓一样干咳。
航站楼的玻璃在夕阳里亮得刺眼,像一份刚出炉的评级报告,外表完美,里面空空。大厅里几十个行李车排成一列,像一排没人扫的墓碑。
我能想象他们的“可研报告”,上面写着年吞吐量一千万人次,造价也会比实际高出不少,灯具价格至少是淘宝价格的一倍。看着这冷得像坟场的大厅,我闻到一股黑色幽默的味道——PPT演示的听众比旅客更多,当然,在这个破烂国家,最重要的是让领导看到,并喜欢,他再点点头,政府担保函就拿到了,白花花的银子就从银行分给了各路人马。
没有人会为这些空椅子负责,就像没有人会为晓颖的眼神负责。
车停了。斯巴达下车,从后备箱提出她的行李箱,推到她脚边。她没道谢,抓起拉杆就往安检口走。一次都没回头。
我几乎是本能地追上去,紧紧跟在她身后。
余光里,王子龙和斯巴达还站在车边低声交谈。风声吞没了内容,我也无心去听。
登机口空荡荡的,没几个人排队。我们被安排在头等舱,一个靓丽高挑的空乘领着我们提前钻进机舱。看着她窈窕的背影,我心里那股邪火又冒出来了——那帮混蛋手底下美女如云,为什么偏偏对晓颖下手?
念头一闪,不行,太脏了,必须掐了。
陈晓颖走到座位,把行李递给空乘,换上拖鞋,顺手捞过一条灰白色羊绒毯,啪地抖开,调整座椅,躺下——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自然得像回到家里的卧室。她把毯子拉到肩上,闭眼,头微微歪向靠枕,顺手把全世界都关了。
我在她旁边坐下,被这夸张的宽敞弄得浑身不自在。我看见了拖鞋,却犹豫着该不该脱鞋——这袜子都穿了好几天了。拿起毛毯闻了闻,有股幽香,最后默默盖在腿上。
王子龙一屁股陷进靠窗的座位,毫不犹豫换成拖鞋,耳机里还在轰炸那段萨克斯噪音,身体随着节奏乱晃,没完没了地折磨我的神经。
我偷偷斜眼看晓颖。她呼吸均匀,睫毛安静地垂着,毯子严严实实盖到下巴。又瞥了一眼王子龙,他压根没注意我们。
握握她的手吧,刘勇。你他妈到底在怕什么?
手刚微微伸过去,就感觉空调冷得刺骨,过道宽得离谱,连旁边站着的空乘都显得碍眼。
算了,等回家再说。
过了一会儿,晓颖忽然睁开眼,眼神清醒得吓人。她支起身子和空乘低声耳语了几句,只见空乘睁大了眼睛,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但随即点了点头。然后,她抱着毯子起身,拖鞋在地毯上轻擦而过,头也不回地走向经济舱。
我整个人愣在座位上。
为什么?她就这么不想挨着我坐?
她恨我?不可能!
我五官拧在一起,心里像被刀片来回划拉,撕得生疼。
偏偏这时王子龙抬手一招,脑袋都没抬,像个发号施令的少爷:“刚才那位小姐,把鱼子酱和红酒给她送过去。”空乘点头,立刻照办。
我胸口堵得发慌,想骂人,又不知道骂谁。想跟过去,又挪不动腿。最后只能在座位上拧来拧去,像丢进冷水里的面条,硬撑了整个航程。
下了飞机,我和王子龙站在出口。陈晓颖推着行李从里面出来,神情漠然,大厅里只有塑料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不出所料,她没有看我们一眼,就那么径直穿过去,像穿过空气。
我本能地要跟上去,还没迈步,就被王子龙一把拉住。
“别追,”他低声说,眼睛眯着,“给她点时间。咱们有咱们的任务。”
任务!
就像有人在我脑子打了个响指。心口那团混乱瞬间被按住,我甚至想都没想,身体就跟着他走了。
车停路边。抬头,居然是友谊大厦,那四个字的金漆像剥落得更厉害了。真讽刺,这也算“回家”了吧。我猛地一个激灵——对了,这里最安全,都是自己人,最关键的是,这破地方绝对装不起监控。
我俩并肩走进大堂,正好撞上林思雨。她当场就像台死机的电脑,瞳孔放大,嘴唇半张,看我们俩的眼神,活像在油管上刷到查理·柯克和艾玛·沃森共进晚餐。
李宇轩不知从哪儿抱着一摞文件钻出来,看看我,又看看王子龙,再瞅瞅僵住的林思雨,眼镜片上反着警觉的光。
我干咳一声,朝他们打了个我自己都不太明白的手势,假装他们懂了,跟着王子龙进了小会客厅。他掏出烟盒,啪地在桌上磕了几下,叼出一根,又拍了拍那个干净得反光的烟灰缸,像在验货。
“干净,紧凑,私密,”他递给我一支烟,笑得带点嘲讽,“终于不用闻厕所臭味了。”
我接过烟,陷进熟悉的沙发里,一阵疲惫猛地砸了下来。王子龙背对着我,面朝窗户吞云吐雾。他突然开口:“她就那样。你不用慌,你们会好起来的。”
王子龙,他居然在安慰我。但我没力气回答,盯着那些烟雾,尽力不去想我和晓颖会不会走上当年他和她的老路。
一根接一根,烟缸里已堆满了烟头,屋子里烟雾缭绕,太阳已经快下山。
我排空了杂念,推了推眼镜,走进那个已经在脑海里盘旋很久的谜题:“还不准备说吗?你的伟大任务到底是什么?”
他半瘫在沙发上,深吸一口,嘲讽的一笑,耸耸肩,懒洋洋地回答:“这不明摆着吗?掀翻他们。”
我苦笑了一下,果然没什么新意,大不了抱着炸药包和他们同归于尽。
“好,我们该做什么?”我压低声音,就像已经坐进了装满炸药的小轿车上。
王子龙摊摊手:“好问题。我还没想好。”
我差点把眼镜掉下来:“你没想好?”
他点头,咧嘴笑:“拜托,你得对我公平点。你这个霍比特人昨天才加盟,我今天就有干掉索伦的计划了?”
我憋着怒气:“好吧。我们团队有多少人?”
“两个,暂时。” 他答得干脆。
我忍不住了,大声说道:“你准备了这么久,一个帮手都没有?”
这时,有人轻轻敲门,随后开了一个缝,“勇哥。。。咳。”林思雨露出了脑袋,紧接着五官挤在一起,像走进了毒气室一样剧烈咳嗽:“勇哥,你没事吧?”她抬起头,紧盯着王子龙,微微颤抖,就像看到了伏地魔。
我马上拿根烟叼在嘴上:“没事。下班了吧?早点回去休息吧。”
这里不是她该进入的地方。
林思雨的神情有点落寞,像淋了场雨,犹豫了下,点点头,转身离开。
王子龙看着她的背影,眯眼笑出声:“哇噢,这小甜心挺挂念你的嘛。太好了。”
我本能反驳:“别扯了,我心里只有——” 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吞回去,朝他翻了个白眼,“你想干嘛?”
他漫不经心:“别激动。我只是想想而已。。。”
“别想。” 我直接打断,“你要是想让我当人体炸弹,你挂好炸药包就行,不准动她!”
他耸肩:“行吧,届时再说。”
我硬扯回话题:“说正事,你骗不了我。你在高毅那儿承诺了什么?我们下个月就要去,晓颖也要去!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越说越快。
王子龙笑出声来,“人间奇迹,你的大脑再度发育。”
我咬牙:“别他妈贫嘴,到底怎么做!”
他歪头,眼神轻佻:“确实,我有方向。不过,现在,很简单。你和晓颖先把自己收拾好。你看看这副摸样,还不如拿着粪叉的农民,敌人的战斗力显然超过5。”
他没说错,简直不成比例。
我咬牙道:“敌人是整个极权体制。”
他讽刺的大笑:“太乐观了。敌人是整个国家,还包括那些‘善良’的、‘朴素’的民众。你觉得他们会支持我们要做的事?想想你自己,不掺和这摊事,你不是也开着破雷克萨斯上下班,听着理查德·克莱德曼吗?”
我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理查德克莱德曼吗。。。”他耸耸肩,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晓颖跟我说过你们的约会。”
晓颖说过?什么时候说的?在什么情况下!?
我瞪圆了大眼,几乎喷火。王子龙立刻举手示意:“喂喂,我们现在是战友,你别那么吓人。”
我肩膀一塌,回到现实,觉得敌人不可战胜。几乎就是雅木茶独自对抗弗利萨大军——鸟山明都他妈疯了。
王子龙抿嘴一笑,把烟头狠狠按在一堆烟蒂的尸体上:“行了,今天先到这儿。你回去,好好休息。等我通知。”
我点头,像自动驾驶一样跟着他的脚步走出会客室,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任务二字将我的生活分成了两半:前半生,我只是个会计般的丈夫;后半生,似乎要成为钻入丛林的切格瓦拉。
门在身后合上,烟雾在光里盘旋,缓缓散开。
家里,我们开始习惯不说话、不碰触、不对视。彼此像陌生人,又像囚室里的同犯,盯着彼此的影子。就像街边那栋楼,外层挂满了霓虹灯和广告,里面的烂尾楼已经腐朽不堪。
她现在起得很晚,换成我来做早餐,我很自觉的多做了一份套餐。但晚上回来,早餐原封不动在原地。我有时候刻意磨蹭,终于能看到她起床,她像单身宅女一样洗漱,简单打理一下,扎着头就出了门,从头到尾无视我,就像我只是一尊雕像。
她现在下班都很早,也不再健身,只是呆呆坐在阳台上抱着膝盖,目光空洞,像在晒太阳,但太阳落山,她也不挪动位置。我试过关掉阳台灯,她没反应,再打开,依旧没有反应,就像科比面对巴恩斯怼到脸上的篮球,连眼皮都不眨。
晚餐,她开始喝白酒,像个老酒鬼一样一口口往下灌。我尝试夺过来,告诉她别喝了,她面无表情的重新拿出一瓶,扭开,喝一口,像在补偿我的打断造成的损失。
洗澡,时间特别长,我贴着门板听里面的动静,她没有晕倒,没有发呆,只是不停地洗,不停地冲,从浴室出来,头发湿漉漉的,全身通红,手臂上有反复抠出的月牙痕。
她就像个黑洞,我朝着里面喊,没有反应,连回音都没有。但我的状况也并不好,我变得肉眼可见的愤世嫉俗,甚至在法庭上和法官吵起来;我扔了所有的日历,回避所有的钟表,拒绝去想下个月的事情。
夜,才是最大的煎熬,昔日的婚床变成了刑场。我们并排躺着,却间隔着距离,卧室里只有窗外投进的稀薄月光,勾勒出彼此僵硬的轮廓,只有呼吸声能证明对方的存在。
某一夜,我辗转反侧,身体在黑暗中悄然升起原始的生理冲动,手不由自主摸着坚硬的下体,努力唤醒记忆中晓颖完美的胴体,她的乳房,她的阴道,她的触感,她的味道。可画面却像被一层黑雾笼罩,我甚至看不清她的脸,所有细节都支离破碎。
我努力在不移动身体的情况下,伸手向她探去。手在黑暗中缓慢挪动,就像在冒险触碰随时会爆炸的炸弹。我咬牙努力向前,指尖一点点地靠近,最后,我甚至已经能感觉到她的体温。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的皮肤时,我突然感觉到她的身体也同样缓慢移动,那不是远离,而是朝着我的方向而来。
她的指尖摩擦着床单,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朝着我的手背悄然靠近。我脑海已经开始浮现出两手五指交缠的美好画面。
当我的指尖,仅仅是指尖,触碰到她冰冷的皮肤时,我的脑海中猛然爆发出了那场“仪式”的扭曲幻象——
眼前不再是晓颖曼妙的酮体,而是一堆堆腐败发臭、流淌着墨绿色粘稠液体的肉块,它们在不断地扭曲变形、疯狂地撞击着陈晓颖的身体。那些肉块上,还伸出一条条蛇一般滑腻的触手,贪婪地缠绕上晓颖的四肢、腰肢,勒紧她的脖颈,钻入她的肉体里。耳边,是嘶哑笑声、野兽般的低吼声,以及触手击打在晓颖身上,发出“啪啪”的、令人作呕的声响。
我和她都像触电般猛地弹开。她猛地缩成一团,而我心脏瞬间有种五马分尸的撕裂感,一股巨大的锥心刺痛袭来,下体如同被冰水浇灌般,萎缩成一团。
我努力心脏按摩般的挤压自己的下体,可他畏缩着毫无反应。
晓颖的声音刺破寂静,像一枚精准投掷的冰锥直刺我的耳膜:“刘勇,我们分开吧。”
我的心猛地揪了一下,大脑像遭遇了一击重锤。我立刻把大脑塞满了王子龙的任务,一幕幕演着我抱着炸药包冲向疗养院的画面。
“不行。”我的语气平板得像一份法律文件。
黑暗中,她转头对着我,瞳孔模糊,嘴角勾勒出的扭曲弧度:“怎么?舍不得这具千人骑万人压的肉体吗?还是舍不得以后分享其他侍配的机会?”
我继续在脑海里猛塞废料,嘴角抽搐:“对不起,我要先完成任务。”
她猛地翻过身,身体朝向我。即使在稀薄的月光下,我也能看出她特意准备的痕迹——她穿的是一件真丝吊带睡裙,而非平日里那种松垮的浴袍或棉质睡衣。面料的轻柔和微光,勾勒出她曼妙的曲线。她的长发刚洗过,带着湿润的清香,被随意地拨到一侧,露出修长白皙的颈项,胸前的银色项链反射着月光。她的脸上也化了淡淡的妆容,眼线和睫毛精致得像要参加盛装晚宴。
“前几天他们操我,你爽吗?你不是总幻想很多人操我吗?你真看到了,爽吗?”她低声问我,声音像毒蛇一样嘶嘶作响。
我闭上眼,那天的画面刚闪过,就被白幕覆盖:“对不起,我要先完成任务。”
她笑了一声,眼睛紧紧盯着我,一滴泪珠从她眼角滑落,划过苍白的脸颊,浸入枕头,留下一滴湿润。紧接着,又是一滴,两滴……湿透了她身下的枕巾。她的胸部剧烈的起伏,全身颤抖,房间里只有她的呼吸声。
她突然深吸一口气,声音完全撕裂:“他们都射进去了,喜欢吗?”她没有擦泪,任由泪水肆意流淌。
我闭眼,再睁眼,眼里出现一片蓝色,喉咙自动发声,“对不起,我要先完成任务。”
她没有再说话,翻过身,背对着我,身体缩成了一团。
我僵硬地躺在她身后,幻想着炸掉这个世界。
之后,办公室一下变得宽敞和明亮了,看着嘻嘻哈哈的林思雨和李宇轩,时钟就像假装回拨到了从前,我第一次发现我是如此的喜欢工作,加班变得如此让人愉快,凌晨再把思雨他们约出来吃烤串,喝啤酒,回家直接躺下,一天过去。最后,事情发展到,干脆在办公室打了地铺。
直到一天中午,手机在一堆卷宗底下震动了下,是王子龙的短信:“下午两点,律所洽谈室,准时。”我盯着屏幕,心脏猛地往下一沉,可随即又冒出一丝近乎病态的期待。王子龙终于要出手了,搞不好是个自杀任务,但无所谓,能来个痛快也行。一个在沙漠里快渴死的人,哪还会在乎绿洲里的水有没有毒。
下午两点,我早早把林思雨和李宇轩支开,独自坐在办公桌前,专心等着那个所谓的“计划”,脑袋盘算着自己还有多少时间,还有哪些必须处理的事情。腿不受控制地抖着,心里已经把迟到的王子龙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律所的磨砂玻璃门突然被猛地推开,我赶紧站起来。
面前站着的却是陈晓颖。
她风尘仆仆,脸色铁青,眼底布满血丝,杀气腾腾。
“刘勇!你他妈什么意思?!”她杵在门口,声音炸响,整个办公室的脑袋像被无形的手拧了过来,齐刷刷指向我。
“这种事,你不在家里说,跑到律所来?是想当着所有人的面,来羞辱我吗?!”她左右一看,随即上前一步,声音压低了几分,面部表情却更显扭曲,“你是不是觉得,在这里宣布,你就很光明正大?更有诚意?”
我懵了,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到底在说什么?
“晓颖,你别急!”我手忙脚乱拉了一张椅子,捏着她的手,想把她按下。
“别碰我!”她一把甩开我的手,转过身,声音尖锐刺耳:“我倒想看,到底是谁,能让你天天鬼鬼祟祟,流连忘返。”她目光射向了林思雨,思雨满脸通红,呆在座位上。
“抱歉,抱歉,来晚了。”王子龙的声音适时地在门口响起。他气定神闲,西装革履,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嘴上叼着根烟,满身的辛辣烟草味。
我冲过去一把拽住他胳膊,牙缝里挤出声:“你搞什么名堂!”
他没理我,目光淡淡扫过全场,做了个“下压”的手势,姿态从容得像在主持股东大会:“没事,大家忙你们的,一点小误会。”他转而看向脸色冰封的陈晓颖,语气像在安慰小孩:“晓颖,来吧,我们这边聊。”说完,他像回到自己家客厅般,顺手弹了弹烟灰,大摇大摆地走向小洽谈室。
我瞬间反应过来,也赶紧学着样子双手下压,对着四周投来的目光干笑:“啊,不好意思,打扰大家了,各位忙,各位忙!”说完立刻凑到晓颖身边,半推半搂地带着她往洽谈室挪。她狠狠瞪着我,眼神像要咬人,但身体终究是顺着我的力道动了。
林思雨和李宇轩的头,像两只鼹鼠一样同时整齐的看看我,又看看晓颖,再看看王子龙,最后,再次把视线停留在我身上,像看到孙悟空、超人、灭霸走进一个片场。
“咔哒”一声,门在我身后被反锁。
王子龙像一滩烂泥一样瘫进沙发,翘起二郎腿,毫不客气地把烟灰缸划拉到自己面前。我和晓颖像两根木桩似的杵着,谁也不愿意先坐下。
“王子龙!”我俩异口同声,然后又同时刹住。我看向她,她立马把脑袋扭向另一边,只留给我一个冰冷的后脑勺。
“你先问吧。”她硬邦邦地甩过来一句。
“还是你先吧。”我让着她。
“不,就你先。”她对着空气,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余地。
王子龙在沙发上,笑得整个人前后摇晃,像个看滑稽戏的观众。
我一把抢过烟灰缸,重重放在离他远点的茶几角落,然后一屁股坐下,手撑着膝盖,对准他:“王子龙,你他妈搞什么鬼?”
他慢悠悠吐了个烟圈:“不是早告诉你了?开会。当然是有要事和大家商量。”
陈晓颖瞪大了眼睛,死死锁定王子龙:“要事?王子龙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说刘勇有新欢,要放弃我,还非得挑在这个破地方谈判。结果你看他呆呆的样子,他什么都不知道!现在,你又跟我说是‘要事’?”
“晓颖,别急。”王子龙弹了弹烟灰,笑容轻松,“先坐下说,别老像一把上了膛的枪指着我,我们慢慢聊。”
陈晓颖找了个角落,坐下,双手抱胸,紧紧翘着二郎腿。
“看你们这表现,这事啊,要成。”王子龙夸张地握紧拳头晃了晃,“女士们,先生们,这是我们第一次坐下来,讨论具体的行动路径!”
晓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呵,果然又是你那可悲的反抗计划,天方夜谭!”
我忍不住插嘴:“等等,你给晓颖说了什……”
“他骗我们来!拉我们入伙!”晓颖不耐烦地直接打断我。
“是的,”王子龙接过话头,表情转为严肃,“用了一点无伤大雅的小手段,把我们三个人聚在一起。而更重要的是,这个结果证明了——我们愿意聚在一起。”
对了!他绕这么大的圈子,就是希望把我和晓颖都绑上这条贼船!
我偷偷转头想瞄一眼晓颖的反应,没想到目光正好撞个正着。她立刻夸张地一甩头,再次把冰冷的侧脸留给我,正脸对着王子龙。
我干咳了下,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王子龙,那你今天必须把计划摊开说,别再跟以前似的打哑谜。”
“当然,我今天就是报喜鸟,全告诉你们!”他撑起了上半身,眼珠在我和晓颖之间来回扫动。
“哼,我没什么‘要事’,也不打算参与你们的‘要事’。”陈晓颖的声音像一块冰,又冷又硬,“我不觉得我对你们还有什么用处。”
她突然像想到了什么,全身紧了一下,放下一直翘着的腿,手握成拳,死死瞪着王子龙,眼眶瞬间红了:“正好,让我们当着……”她指着我,突然卡住,脑袋转向我,嘴唇翕动了几下,最后只是重重地、干巴巴地补充了一个字:“他!”
然后她猛地转回王子龙,话语像子弹一样连射而出:“我们把话说清楚,我和你,王子龙,再也没有关系了!我们早该没有关系了!从你父亲强奸我,把我当礼物送给高毅那天,我们就该一刀两断!看看你把我害成什么样!我被那些禽兽强奸,轮奸,你屁都不敢放一个!现在,你还亲手毁了我的婚姻!——两次!现在,你还有脸来跟我谈什么狗屁反抗!”她越说越激动,胸部剧烈的起伏,眼泪决堤般涌出。她猛地站起来,抄起桌上的烟灰缸就朝王子龙头上砸去,烟灰撒满了一桌子。
王子龙条件反射地偏了下头,没完全躲开。他用手捂住脑袋,使劲揉着,用求饶的语气抱怨:“哎……轻点砸啊,会受伤的。”
陈晓颖没理他,再次重重坐回沙发,双手抱胸,把头扭向一边。
晓颖被王子龙的父亲强奸?这下全对上了。他就是那个人渣,那个死了的王兴国!
我咬紧牙关,拳头握得发白,看看泪痕未干的晓颖,又看看揉着脑袋的王子龙,最后对着烟灰缸,抿着嘴,把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竭尽全力压抑着再次操起烟灰缸的冲动。
陈晓颖突然笑了,笑声尖利刺耳。“你要怎么反抗?我们三个人?”她环视一圈,“两个一事无成的废物,和一个千人骑万人睡的妓女——这个组合,能做什么正经事吗?”
王子龙还在拼命揉自己的脑袋,但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纠正一下,晓颖,”他用打火机“哒、哒”地敲着桌面:“是两个不要命的废物,和一个聪明的美女。这个组合……我觉得挺有戏。”
陈晓颖的眼神再次闪烁起来,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语气:“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我们不如做点其他事?”她说着,突然将目光转向我,布满血丝的眼里竟然浮现出一丝魅惑。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红唇微启。
我心脏猛地一抽,赶紧转过头,避开她破碎的眼神。
她快速的呼吸,猛地转头又对着王子龙,嘴角扭曲挑起,声音支离破碎:“怎么,你们不准备提前享用?非要等到下个月,和高毅他们一起?”
“砰!”
王子龙拳头重重砸在桌面上,满桌子的烟头同时跳出来:“他妈的够了!”他咬牙切齿地低吼,“我保证,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挽救你的婚姻,你的生活!”他猛地转头,目光灼灼地直视着我,一字一顿地补充道:“我保证,未来,你和刘勇,会是正常的夫妻!”
王子龙……他居然发誓了。对着我,也对着晓颖。
他是认真的?我们这副支离破碎的样子,真的还能变回……正常的夫妻?
陈晓颖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反驳。王子龙却举起一只手,示意她安静。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吓人:“我不会反驳你。当年的无能为力,我认。我为我的无能,为我家里那个老畜生的罪,道歉。为我们的第一次……也为现在,把你的婚姻搅成这样,道歉。”
他脸上又挤出那抹熟悉的笑,低下了头:“虽然这一切,对我们都挺残忍的。”
下一秒,他猛地抬起头,手指着我们,音量陡然拔高,一字一顿地砸向我们:“但这些事,你,我,刘勇,我们躲得掉吗?这些真相就是炸弹,陈晓颖!就算不是我亲手点引信,它也迟早会炸在你们脚下!”
他又锤了一下桌面:“你们以为把头埋进沙子里,就能装看不见?光荣真理会是什么东西?它无孔不入!你敢保证你那点‘幸福婚姻’的假象,能撑到你‘退休’那天不漏风吗?”
退休?什么退休?
我心里咯噔一下,推推眼镜,看向晓颖。她歪着头对着空气,眼泪流个不停。
王子龙沉默地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低头掏出手机,划拉两下,把屏幕猛地亮在我们面前——
那是一张照片。王子龙和陈晓颖的……结婚照!
我转过头,不愿细看。
“你看看!你看看你自己有什么变化?”他的笑声像呛了风,“哈!你他妈居然比以前更漂亮了!你在他们眼里,价值更高了!你指望的人老珠黄、自然隐退?根本他妈的遥遥无期!你会被他们操到死为止!”
晓颖的肩膀抽动了一下,发出压抑的抽泣声。
王子龙的手指猛地转向我:“等着让刘勇自己发现你的真实身份吗?到时候你怎么解释?他怎么办?没我,他能稀里糊涂撑到今天吗?!”
他眼神灼灼,像燃着黑色的火:“与其等着被那玩意从头到脚吞掉,不如我们自己撕开个口子钻进去——从里面,把它炸个底朝天!”
我的心像被什么敲了一下,终于来了!
我不由自主吼起来:“对,干掉这帮狗娘养的!”
陈晓颖抹了下眼泪,没吱声。
王子龙点点头继续分析:“任何组织都会有裂痕,尤其是一个缺乏合理进入和退出机制的组织。他们已经有几万人了,还幻想用血缘和口号凝成铁板一块?”他轻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指关节一下下叩着桌面,像在敲打我们的脑壳:“想用蛮力砸开一扇完好的窗?做梦!但只要找到裂缝,对着那儿轻轻一敲——整块玻璃就得稀里哗啦。这他妈是物理学,都给我记牢了!”
他抹开桌面上散落的烟蒂,掏出几根香烟,像排兵布阵一样码在桌上:“瞧好了,光荣真理会里头,现在主要就这三路‘神仙’。”他举起另一支烟:“这一支,自封改革派,以财金部、资产部的人马为主,他们聚在一起,两件事——”
他伸出两根手指:“搞钱,搞女人。”他拿了几根烟,横向放在几只作为地基的烟上:“他们腐败堕落,乌烟瘴气,人员众多但离心离德,国家的经济命脉攥在他们手里,个个屁股后面都拖着海外资产的尾巴,不少人,外面还有私生子。什么共妻共嗣,狗屁!而他们的首领,就是高毅。”他点了一支烟,偷瞄了一眼陈晓颖。
陈晓颖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眼睛盯着那堆烟,脸上泪痕还没干,没什么表情,像是魂已经飘走了。
王子龙继续摆弄他的烟:“另一边,是所谓保守派,一帮老古董,天天把光荣真理会那套破经挂在嘴上,真当成天条了,做梦都想把这国家拖回几十年前。核心没几个人,但占着茅坑的老家伙不少,能量不容小觑。主要是守望部、司法院那帮人。他们的头儿是邵煜,一个禁欲到变态的老东西,纯纯的精神病。”
他抬起头,冲我眨了眨眼:“好消息是,我们有些‘老朋友’,已经混到关键岗位了。”
他把几只烟竖向堆上,又掏出几只:“最后这派,自称‘中立’。风吹两边倒,算是维持平衡的砝码。听着挺厉害,是吧?可惜他们的老大,孔长老,管着军武部,年老力衰,不问世事。这砝码现在等于不存在!底下那帮小的,出了事连该找谁都不知道。”他把烟再次横向堆上,然后猛地一拍桌子,烟堆弹跳,滚了一桌:“这他妈简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汗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浸透了我的后背,眼镜架在鼻梁上直往下滑。一股滚烫的东西猛地从心底窜起来,烧得我喉咙发干。
“牛逼!王子龙,告诉我,我要做什么!”这话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冲出了我的嘴巴。
王子龙又瘫回沙发,吐了个烟圈,用夹着烟的手指点着我:“刘勇,我会让你取得高毅的信任,然后,怂恿他交出改革派底下几个虾兵蟹将的腐败证据当诱饵。你,就带着这些‘投名状’,假装投靠保守派。明面上,你是改革派安插在保守派的内线;实际上,你是我安插在所有人中间的内线。”
他手指向下,画了个圈:“你是律师,不是吗?那帮老古董天生就信你们这种人。那个派系里,法学系出身的多如牛毛。更何况,我们还有‘老朋友’在里边照应你。”
我暗地里攥紧了拳头,呼吸急促,浑身颤抖。
妈的,这任务,简直是为我量身定做的!
“而晓颖,”王子龙转向她,语速和声调都放慢了,像在布置一项寻常工作,“你只需要调整下心态,利用好你的……优势,拿到我们想要的情报,传递我们想让他们知道的信息。”
陈晓颖的身体猛地一颤,脸上绽开一个扭曲的笑容:“我就知道。我的优势,不就是陪他们睡觉吗?”
王子龙抿了抿嘴,视线转向我,避开了她的目光:“我们这出双面间谍的终极目标就是:你们俩,把所有情报都交给我,再把我加工过的信息分别喂给他们。让他们互相恨得牙痒痒,蠢蠢欲动。最后,找个合适的时机,点把火,让他们彻底撕破脸,同归于尽!”
他越说越激动,像在搞战前动员:“权力厌恶真空!一旦这两派一起玩完,就会有各路牛鬼蛇神挤进来抢地盘,他们不可能都跟光荣真理会一条心!这些人会从内部把真理会撕成碎片,彻底掀翻它!”他最后重重一拍烟灰缸,一锤定音。
陈晓颖大笑起来,笑声像玻璃碴子一样刺耳。“痴人说梦!就凭你,也想扳倒光荣真理会?”她猛地收住笑,咬牙切齿,“我宁愿就这么烂到‘退休’!刘勇……”她突然停住,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
“跟我回去。”她猛地转向我,脖颈上的项链随着动作闪了一下。
我看着她的眼睛,喉咙里泛起一阵苦涩。
回去?回哪里去?那个家还有什么?那里没有能让我忘记一切的痛快任务,只有能把人逼疯的痛苦回忆。
我摇摇头,转向王子龙:“王子龙,你继续。”
她“霍”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噪音,声音变得歇斯底里:“刘勇……王子龙……以后我再听到这种话,我会去告发你们!”
我下意识要站起来拉住她,刚起身,肩膀就被王子龙死死按住。他冲我摇摇头:“我们继续讨论接下来的计划。”我身体一僵,定在原地,没再挣扎。
陈晓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眼眶通红,浑身都在发抖:“你们都是混蛋!”她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诅咒,然后猛地转身,冲出了会客室。
门“砰”地一声砸上,房间里只剩下我和王子龙,还有那令人窒息的寂静。
“就让她这么走了?”我感觉自己的心被活生生切成了两半,一半拴着那条唯一的出路,一半系在晓颖身上。
“放心吧,她很聪明,只是需要点时间。”王子龙又点起一支烟。
“她刚才说……要告发我们?”光是重复这句话,就让我心口一阵绞痛。
我和晓颖,真的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王子龙靠回沙发,姿态又变得悠闲起来,他甚至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她还深爱着你,”他放下茶杯,语气轻描淡写,“她可能会告发我,但绝不可能告发你。可她也不可能只告发我而不牵连你。所以,最终结果就是,她谁也不会告发。哼,她本质上,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罢了。”
我追问:“万一呢?”
王子龙直视着我,语气沉重得像灌了铅:“那我们两个都会死。”他停顿了一下,每个字都像是最后的宣判,“不过,这已经无关紧要了。因为如果陈晓颖不再爱你,就算她不告发,我的计划也注定失败。失败,一样是死。所以核心问题不在于告不告发,而在于,她还爱不爱你。”
最后,王子龙吐了个烟圈,紧紧捏着烟灰缸,用力把烟头摁灭,仿佛在摁碎某种犹豫。他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凿子,死死钉进我的眼睛。他一字一句地,缓慢而清晰地,问出了那个悬在头顶的终极问题:
“现在,只剩最后一个关键点需要确认——刘勇,告诉我,你还爱陈晓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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