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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卷二十 世间至邪
作者:默默猴
出版: 河圆文化有限公司
地址: 台北市忠孝西路一段50号21楼之9
电话:(02)23891185
传真:(02)23891247
划拨帐号:19761257,太古河图文化有限公司
总经销:太古河国文化有限公司
地址:台北市忠孝西路一段50号21楼之9
初版:2011 年6月
定价:180元(新台币)
ISBN:7978-986-236-063-2
版权所有,翻版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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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第九六折躯民为剑,刀血翼扬 09
第九七折绿柳迷阵,樱庭分香 47
第九八折天机暗覆,问道锋狂 85
第九九折世无所制,圣佛遗惕 123
第一百折离缘而聚,凝琼霜华 155
第九六折 驱民为剑,刀血翼飏
失了金字腰牌,耿照仍是将军跟前的红人,对守城门将来说,他的脸就是铁打的关条。 况且将军已找了他一天一夜,只差没将整座越浦城掘地刨根。众人正折腾得不行,见典卫大人自行返回,几欲落泪,连忙飞马传报。
耿照不敢耽搁,解了匹军马迳去,抵达驿馆时,但见六扇中门大开,门内从人齐列两旁,“典卫大人到!”“典卫大人到!”的呼喝声相连,沿阶递入,与人威武肃穆之感。慕容来此不过数日,越浦城驿脱胎换骨,原本的散漫荡然无存,摇身成为军纪整肃的大营,也不知是多少人掉脑袋捱鞭子才换得。
慕容柔不在大厅,改在内室召见,显是事涉机密,听的人越少越好。苍白羸弱的镇东将军照例又在案后抽看公文,直到耿照闭起门户,才随口问道:“风火连环坞之事,听说了么?”“当夜,属下人就在现场。”
将军搁下卷宗,抬起头来,双目迸出锐芒。“说下去。”
耿照遂将为崔滟月讨还公道、两度进出风火连环坞的事说了,趁机狠参了赤炼堂一本。慕容柔自称能目虚假真实,耿照不敢冒险,这番说词在返回越浦的路上,已反复推敲过十数次,用的仍是之前“隐而未提不算说谎”的法子,不提雷奋开及马蚕娘,连染红霞的名字也未曾出现,把重点放在鬼先生纠集七玄同盟、火烧连环坞一事上。
他口才不算便给,描述妖刀离垢肆虐的景况,质朴的语句与凝重的神情却意外地具有说服力。慕容柔十指交握,枕于颔下,纵使听的是血河尸洲燃江之夜,麾下十万兵甲、君临东海的镇东将军依旧冷漠宁定,除了偶尔眉心微磨,可说是不动如山。
将军的沉静不带肃杀,反而令人安心,耿照越说越见澄明,极言天罗香之主正直单纯,缺乏心眼,才轻易受人唆摆,于废驿一役冒犯将军,继而知鬼先生居心不良、已然翻脸云云;乃至坠江之后又遇强梁,今晨才拖命而回。正要说下去,忽生犹豫。对抗“姑射”一事上,慕容柔与他是同一阵线,且不论鬼先生伏击将军、欲夺赤眼的私怨,观古木鸢种种形迹,分明意在白马王朝;光凭这点,慕容柔便与他势不两立。耿照之所以和盘托出,正为争取将军为助力,共同对付暗处的神秘组织。然而,要说明鬼先生与古木鸢、与“姑射”的关连,却不能不提横疏影。耿照并非没有想到这一处,只是仓促之间无有良解,原本打算以“据说那鬼先生背后有一神秘组织指使”蒙混过去,此际却想:“若将军问我“你据何人所说”,岂非陷入扯谎即被识破、抑或乖乖吐实的两难中?”念及姐姐安危,实不愿她犯险,一想不对:
“停在这里,将军岂不犯疑?”他急智不在言语上头,越是想说什么,脑袋里益发空白,额间汗珠微沁。慕容柔也不催逼,垂眸叩案,似是在消化他所提供的庞杂情报,片刻才淡淡一笑,抬起目光。
“你可知道,我平生最痛恨的是什么?”耿照悚然一惊,背汗湾湾。“属……属下不知。”
“你说谎。 ”慕容柔嘴角微扬,神情似笑非笑。“你想的是:“将军平生最恨,定是别人骗他。”可惜猜错了。”耿照愕然抬头,正迎着将军的苍白蔑冷。“我平生最恨,就是自己这双能辨真伪的眼睛。”权倾一方的男子伸出食中一一指按了按眼皮,笑意轻蔑。“看穿谎言,并不能阻止人们说谎。 你以为人在面对一双丝毫能察之眼时,会变得更诚实还是更虚伪?”
耿照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怔之间,似乎抓到了他的意思,怎么也无法说出“更诚实”这个答案。
“每个人都有不可或不愿告人之事。但不说就不是谎言了,对不?”纵使意兴阑珊,那冷锐的目光仍瞧得耿照遍体生寒,彷佛在说:我早看穿了你那可怜的把戏。
“倘若可以,我希望我的异能是把人的心肝剖开,直接看见里面的东西就好。”他的口气带着一丝自嘲。“我并不在意人们对我有所隐瞒。 唯有开口,才能使我知道最多。”
“我……属下……”
“知道什么是“丝毫能察”么?”
“属……属下不知。”
“就是我连你什么时候想隐瞒都知道。”慕容神情萧索,彷佛连解释都觉无聊。“我能知道你何时想隐瞒、打算如何隐瞒,甚至能约略明白,你所企图隐满之事……所谓“约略”,是指在一次提问内就能让你白费心机的程度。你觉得,我是经常发问的人么?”
将军确实寡言。多数时他宁可静听,光用眼神就能使人心惧,自行说到无话可说为止,然而他并不常向人提问。(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唯有开口,才能使我知道最多。不知为何,这话听来感慨比讥讽多。
“你有一项重要的线报想让我知道,又担心我问起来源,要不扯谎,要不牵连他人,而这两件事你都不想它发生,是不?”
耿照头皮发麻,终究是心悦诚服,拱手道;“将军明鉴。 ”“你是聪明人,这套马屁虚文就省了。”慕容不耐摆手。“说罢,我听着。是否追究来源,我自有区处;要说几分真话几分假话,那也全在你,于我全无分别。 ”
“是。”耿照想了一想,小心翼翼道:“那鬼先生属于一个名叫“姑射”的隐密组织,这个组织共有六名成员,首脑自称“古木鸢”。属下认为此番妖刀之祸,与古木鸢、姑射息息相关。 ”将由横疏影处听来的情报,源源本本说了一遍,钜细靡遗,无有阙漏。
倒不是他有多信任慕容柔,而是暗自揣想将军心思,隐瞒不如坦诚。 以慕容柔之精明,姑射的阴谋与耿照试图隐瞒的消息来源孰轻孰重,自不待言,他不会冒险断了这条重要的情报。况且,与慕容柔相处的时间越长,越觉此人之所以轻蔑自负,只因不耐庸碌;其锋锐难当,不过是律人一如律己。比之耿照遇过的诸多上位之人,慕容柔出乎意料地冷静坦白,不以一己的喜恶决断。
旁人畏其如猛虎,为他办事莫不痛苦万分,耿照却觉将军之说,每每打开自己的眼界;言语虽然刺人,其中却饶有深意,每回聆听,总能获得启发。 天降慕容柔于东海,实是姑射等阴谋家之不幸,难怪他们念兹在兹,一意取他性命。“你觉得,”慕容柔静静听完,冷不防地开口:“古木鸢是何人?”耿照心念电转,顿时明白他的意思,不由一震。“将军的意思……此人与属下相识?”
慕容柔摇头,似是无意解释,见他满脸狐疑、苦忍着不敢抓耳挠腮的模样,才淡然道:“此人若常在你周围,必留有形迹。 你虽未必察觉,但心底深处难免有模糊的 影子,陡被一问,不定能稍稍廓清,浮上心头。 但显然在你心里,并没有像这样的一个人。”
耿照恍然大悟。正欲寻思,却见慕容柔摇手:“此法一经说破,再不起作用。此后所想,皆是疑心作祟的杂臆,若无充分之证据,跟栽赃嫁祸没甚两样。监人决断要靠这种东西,不如去抓阄。”
耿照脸一红,讷讷道:“属下明白了。”
慕容柔想了一想,道:“姑射虽危险,现时还对付不了他们。隐而未现的敌人无法消灭,但同样的,他们也无法收割成果。姑射躲在暗处设陷构筑,如鱼得水;要想占地取利,便不得不浮出台面。这点相信古木鸢也同样清楚。”“将军的意思是……”“他比我们急。”
慕容柔的嘴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弧线,俊美而苍白的面庞透着危险的光芒。“耿典卫,你懂不懂捕猎?”
耿照微怔。“幼时在家乡,曾与邻舍顽童上山,用陷阱捕过狐兔一类的小兽。 ”“捕兔狐有什么意思,何不捕犀象狮虎、鲲鹏蛟龙?”
耿照不禁失笑。“回将军,在属下家乡的山野之间,没见过鲲鹏蛟龙等神物;至于虎豹等凶猛大兽,须得数名有经验的猎户联手架设陷讲,方㈱MS。 况且,虎豹不比鹿麋雉鸡等野味,寻常百姓也买不起昂贵的虎皮,专司捕虎的猎人都向相熟的员外老爷称贷,借了银两,才得张罗器械;捕到虎豹猛兽,也才知道卖与何人……”蓦地会意,双目熠熠放光。
古木鸢意在朝廷,所网罗的手下,无不是针对七玄、七派这样的大猎物,其背后必有强大的力量撑持。然而称贷越高,保息越重,握有如许强助,便如同借了杀人的高利贷,若徐徐图之,光利息便能生生压垮姑射。
妖刀入世至今,虽造成许多伤亡,但死伤并不能带来利益。无论是谁在“姑射”身上押了重注,决计无法满足于现状;这样的不满,将悉数成为姑射……不,该说是古木鸢的压力。
“为此,他们才不得不烧了风火连环坞,做出点成绩,权作抵押。”慕容柔冷哼道:“这一着是明棋,非是暗子。由此观之,古木鸢似已坐不住,才行险走了这一步。”耿照知他意有所指,却不明白火烧连环坞比起妖刀的肆虐残杀,究竟“险”在何处,是挑上家大业大的赤炼堂殊为不智,抑或毁去象征霸业的总坛风火连环坞,从此与赤炼堂结下不解之仇?
正自思量,院外远远传来人声,一名亲兵飞步来报:“赤炼堂雷四太保已至,正在前堂候着。”慕容柔冷笑:“你瞧,这不来了么?传!”耿照推门而出,朗声道:“将军有令,速请四太保来见!”暗忖:“雷门鹤前来,自是为了风火连环坞。 传闻四太保与大太保不睦,那夜化狼逞凶之人……会不会是他?”打醒十一一分精神,暗自留心。
亲兵跨刀而去,要不多时,锦衣华服、黑瘦精悍的四太保“凌风追羽”雷门鹤穿过洞门,遥见一名黝黑少年昂然立于阶上,认出是雷奋开绘影图形、遍传水陆码头的流影城耿照。
关于这名少年典卫的传闻,近日在越浦可说是甚嚣尘上,前日他与染红霞闯赤炼堂连败三位太保之事,雷门鹤在途中已接获报告,心想:此人一意为南津崔氏出头,火烧连环坞一事,嫌疑着实不小,当下未动声色,拱手笑道:“久仰典卫大名,今日一见,方知传闻大谬。耿大人这般英雄少年,市井流言,岂可尽表?”言笑间撩袍上阶,亲热地去挽耿照手臂。耿照淡淡一笑,搭着他的腕臂圈裹袍袖,雷门鹤顿觉一股深流般的无形吸力将自己往前拉,心中冷笑:“试我来着,好个狂妄小子!”
他一身功夫俱在腰腿之上,膝弯微屈,也不见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刹时身子沉坠如凝,将臂上的无形吸力俱导入青砖地面。耿照若一味硬拔,除非将整座阶台扯将起来,否则难动他分毫。
两人暗自较劲,雷门鹤丝毫不落下风,不仅游刃有余,更觉这少年的臂围之间,隐隐有一朦胧空处,其间力有未逮,正适合长驱直入。雷门鹤商贾出身,精打细算,遇天大的便宜不占,委实心痒,咬牙暗道:“罢!给你个教训尝尝,知我赤炼堂非是无人!”臂上运劲,自耿照肘腕间突入,果然直抵中宫,无比滑顺,发觉不对时已然不及——
少年臂间便如一只空鞘,专为这一击量身订做,神剑纵锐,却无法劈开自身的剑鞘。雷门鹤手掌按上少年的胸膛,却连丝毫劲力也吐不出,错愕之间,对方左手食、 中一I 指往他臂内的“分金穴”上轻轻一弹,震得他半身酸软,两人倏然交错。
在旁人眼里,是四太保上前亲热拉手,耿典卫与他把臂交握,另一只手按他背心往前一送,淡道:“四太保客气。将军久候多时,请。”
只雷门鹤心知肚明:耿照若有杀他之意,手掌一吐劲,自己绝难有幸;惊怒不过一霎,忖道:“才去了岳宸风,又来个耿典卫,镇东将军麾下能人异士忒多,实不容小觑。 如非握有盐漕钜利,本帮焉能立足?”想起此番来意,笑容益发亲切。耿照一试之下,则是略感失望。
他在十方转经堂的梁柱上窥看过雷门鹤,但其时碧火神功未成,看不出他的武功深浅,只记得明姑娘赞过此人“根基不坏”,直到此际,才确定不是害死雷奋开的青袍客。
蚕娘所授的“蚕马刀法”心诀,青袍客与之鏖战过大半夜,一模一样的路数,不可能冒着要害受制的风险再中一回,雷门鹤必不是青袍怪人。原本便寥寥无几的凶嫌名单,又不得不划去最前沿的一条。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书斋,案后,慕容柔正信手翻阅卷宗,并未抬头,只淡淡道:“坐。”雷门鹤为他办差已久,算得上是合作愉快,知他不爱逢迎拍马那一套,也不废话,拱了拱手,迳行落座。
慕容柔瞥了耿照一眼。“你也坐。”“是。”耿照捡雷门鹤对面的位子坐定,两人隔着书案遥遥相对,但见雷门鹤笑容可掬,似未把方才交手一事放心上。
“风火连环坞出了这么大的事,够你忙的。”慕容柔垂眸叩案,轻声道:“我已派耿典卫全权负责调查,你若有什么新线索,莫忘了照会他一声。”“小人理会得。”雷门鹤笑道:“为免惊扰凤驾,小人会严密规范手下,说是天干物燥,不小心引了火,才醸成灾祸,不会让他们到处胡说的。”慕容柔点头。 “也是。虽说流言难禁,总比推波助澜为好。”“这是小人分内之事,不敢使将军为难。 ”
“行了,我知道了,雷老四。你回去罢。 ”将军低头运笔,明显就是送客之意。耿照料不到这次会面竟如此短暂,闻言欲起,谁知雷门鹤却端坐不动,微微一笑,抱拳拱手,,“小人还有一件事,要向将军禀报。” “喔?”慕容柳眉一挑,神情似笑非笑。
“说。 ”
“风火连环坞付之一炬,敝帮折损大批好手,驻守总坛的几位太保或不幸罹难,或下落不明,可说是元气大伤。”雷门鹤垂首道:“适逢凤跸于此,本帮五大转运使联名请求小人加派人手,以维持越浦周遭的靖平,小人思前想后,也觉有理。”慕容柔点头。 “要当这个家,你也难做得紧。 ”
“是。”雷门鹤恭恭敬敬道:“按小人所想,不妨将陆上人马撤回一些,专心维持江面平和就好。敝帮于舟中起家,陆地上的买卖本非所长,要是顾此失彼,辜负将军的栽培与期待,小人便罪该万死了。”
慕容柔笑道:“你说得忒有道理,我也不能说个“不”字不是?”雷门鹤慌忙起身,长揖到地。
“将军这么说,真真折煞小人啦!将军只消吩咐一句,敝帮上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总坛不幸,一夜尽付祝融,赤炼堂内外元气大伤,三川乃本帮命脉,五大运转使所虑亦非无由,适逢凤驾驻跸,兹事体大,我等实不敢逞强斗勇,失了本分,望将军明察。”
“你们个个都要我明察,我能装作没看见么?”
慕容柔恰然笑道:“就照四太保的意思办罢。 我希望至少江面上要锁得严实,连一条流船也不能放过,你回去转告陈、曲、季、陆、张五家:既免了陆地的差使,水面便不得再扣斤减两,否则本座也不再回护,一切公事公办。 ”阖上卷宗递过去,以眼神示意:“喏,这个交与四太保。”
耿照接过匆匆一掠,见是簿册一类,再看几眼,赫然发现其上详载了某年某月、某条水道纵放流船若干、船中男女多少、收取江资几何,钜细靡遗,与帐本相彷佛。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是赤炼堂的内帐。
雷门鹤面色丕变,不敢细看,双手接过高举过顶,俯首道:“小……小人明白。小……小人该死……小人……”一时无语。 堂堂东海第一大帮会的首脑、手绾数万帮众的四太保汗流浃背,彷佛手里拿的是一本写满殁辰的生死簿。
慕容柔却没给他喘息的机会,挥手道:“去罢!近日内切莫走远,指不定我什么时候找你。这话也替我带给五大转运使。典卫大人,送客!”“是。”
耿照一路送雷门鹤出小院,见他转身时满脸戻气,面色黑得吓人,浑不似初见那般游刃有余,只怕那簿册真是杀手锏,一出手便粉碎了四太保的如意算盘,教他扣着掩着的心思顿成一腹馊水,偏又呕之不出,益发好奇起来。
谁知屋里慕容柔的脸色也不好看,沉声道:“把门关上。”口气像要碾碎砂石似的,白皙光洁的眉间紧蹙如镌。
耿照没见过他动怒的样子,沉重的威压迫得人难以喘息,斗室里彷佛再也吸不到空气,心下骇然:“难怪东海有这么多畏罪自杀的贪官蠢将!哪个犯过心虚之人,禁受得住如此一怒!”他胸怀坦荡,复有碧火神功的浑厚修为,垂手静立在一旁,气息凝敛,恍如渊淳。
片刻慕容回神,眼中掠过一抹混合了惊讶与赞赏的异采,容色稍霁,伸手将背后墙面的覆布揭下,露出一帧巨幅的东海道全图。 那图足有两人多高,宽两丈余,由坚韧的皮纸连缀而成,以各色墨彩标出山岳河流、城镇道路,“钜细靡遗”犹不足以形容;站在这张巨幅地图之前,刹那间竟令人生出渺小之感。“原来……东海竟如此之大!”耿照抬头观视,喃喃脱口。“不管到哪儿,我随身都带着这幅图。 ”慕容柔淡淡一笑:“看惯小图,会忘记自己治理的,原来是如此广衾的土地。东海道一府廿九郡百廿六县无数生民,全在这张图纸上;要整治一段河弯,修筑一段城墙……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摊开雪白修长的五指,往图上山河一比。
“便只这一块,关乎多少黎民?放到桌案能容的小图里,大小不过米粒,弹指揭过,几千几万人可能因此受害,衙门却毫无所觉。 除了惕厉自省,这张地形图的精细也非寻常的图纸可比,用以擘划陈兵、通明利弊,是那些破烂地图比不上的。”
这幅东海全图以墨彩绘制,图上再刷一层膏脂,不畏潮润,可以白垩或朱墨迳行批点,不要的用湿布抹去即可。耿照注意到越浦城被朱笔圈起,阿兰山更直接打上三角楔型符号,一道暗红色的弧线如长蛇蜿蜒,延伸至地图的最左侧,灵光一闪,登时明白:“这是皇后娘娘凤驾的路线!”忆起迟大人与萧老台丞舟中闲聊,提及皇后行经的几处驻点,与图上朱迹相印证,果然分毫无错。
除了象征凤辇东行的朱红色,图上更多的是一个又一个的白色叉叉,密密麻麻画 满地圃左侧——那里是东海道的极西边界,耿照在癣疥般的灰白痕迹间,找到了“白
城山”三字——然后沿着横贯东海的几条大河一路漫入,彷佛漏网之鱼;越向右边,
白色叉叉分布越疏,尺寸益小,数量却多了起来,至越浦已是一片白末,恍若庭梅阶
雪。
这奇特的白色表记,必与方才雷门鹤、慕容柔所议之事有关,甚至与皇后东行的路线同标注于一图之上,其重要不言而喻。然而,任凭耿照想破脑袋,始终无法了解白色记号所代表的意义,连一丝头绪也无。 “这些记号代表的,是人。”慕容柔定定看着他的茫然,淡漠一笑,单手负后,另一只手却抚上图面。“央土连年旱涝,平望都城外,十里间未有一户,可说是民不聊生。朝廷多年积攒的一点家底,承平时尚不足以应付西山、南陵需索,况乎大变?死里逃生的老百姓得不到赈抚,纷纷背井离乡。 ”
天下四道中,北关严寒,自古只有流犯戍军才去得,百姓逃难,决计不会自蹈死地;西山道地形崎岖、土壤贫瘠,复为韩阀所把持,里外规矩森严,亦非安身立命之 处;南陵虽地大物博,农产丰富,然而风俗大异于央土,兼且封国林立,逃难十分不易。算来算去,也只好逃来东海。
耿照万万料不到那些个垩白表记,竟是来自央土的难民,一怔之间,忍不住咋舌道:“居然……有这么多!朝廷难道不管么?”
慕容柔冷笑。
“怎么管?生民生民,黎民所求,不过一个“生”字,将他们逼到了头,指不定要造反。任逐桑聪明绝顶,知以朝廷之力,也就将难民喂个半饥饱,不如坚壁清野;人饿得剩一口气,只凭求生本能,往能活人处爬去。如此平望都便得安泰,城内歌舞升平,不知榻外一炼狱耳。”
耿照倒抽一口凉气,不由得头皮发麻,又惊又怒。
朝廷是百姓的父母,天子更是天下万民的君父!哪有为人父母者,如此狠心算计儿女的道理?中书大人不开仓放粮,救济受难的央土百姓,反逼得他们离乡背井,千里迢迢逃到东海……这是什么道理!
慕容柔对此并不特别感到愤怒,颇一副“心有戚戚焉”的神气,似乎与任逐桑易地而处也会采取同样的手段,令耿照不寒而栗,胸中血气上涌,大声道:“将军!依
属下之见,难民的人数虽多,幸而本道富饶,若能妥善安置,于……于朝廷亦有助益。”
东海道幅员辽阔,气候宜人,兼有渔盐之利,在镇东将军治下,这些年来仓廪殷实、民生富裕,要安置这些难民,似也非是难事。谁知慕容柔眸光一锐,乜得他遍体生寒,苍白的痩脸之上布满青气,眼看便要发作。
耿照心头“突”的一跳,却有些摸不着脑袋:“我……说错什么了?”慕容柔见他神色茫然,话到嘴边又硬生生顿住,只哼一声;片刻容色稍霁,漠然道:“这些难民,一个都不能留。早先我授意雷门鹤,尽起赤炼堂水陆两道势力,不许难民进入东海,但这帮水匪贪得无厌,不少富人在央土捧金银也换不到一斗米粮,不得已逃入东海,赤炼堂按人头收取过路费,一人价值千金……”“将军为何驱赶难民?”
耿照没等他说完,猛地打断,连慕容柔都不禁抬眸,罕有地一怔。少年忍着满腔血怒,捏得双拳格格作响,即使极力压抑,口吻仍十分激动:“朝廷昏聩,胃肖难民,倒也还罢了。将军心系百姓、刚直不阿,行所当为,不惧权贵,东海方有今日之盛!若连将军也无怜悯之心,老百姓将何去何从?您方才说了,图上粒米,关乎万民!这白色的记号之下,代表的是多少条无辜性命,将军难道都顾不上了么?”慕容柔由着他说完,脸色反而稍见和缓;默然片刻,才平静地开了口。“你以为难民再多,能不能多过东海道的百姓?”“自是不能!但这又——”“若为这帮难民牺牲东海的百姓,你以为如何?”“属……属下不明白……”“那我说与你明白。仔细听好了。”慕容柔敛起蔑容,神情静肃。
“我是人臣,是天子的家奴,东海从来就不是我的,我不过代主人牧民罢了。皇上要兵、要地,甚至要我的性命,一句话就够了,可惜很多人不明白。连皇上也不明白。
“他们以为要从我手中拿回兵权领地,须有个打仗的好理由,甚至有必要在东海 打一仗。那些一辈子没上过战场的人,为皇上一纸诏书就能取回之物,想方设法,要在东海同我打上一仗——这正是我极力想避免的。”
耿照有些明白了。被驱赶入东海的难民,是最好的兴兵借口。他在流影城执敬司的时日不长,却见过不少官场作派,知道“大不讳”的厉害。当日在挽香斋中庭,独孤天威之子独孤峰便以“讽政”为由,妄想给老胡扣大帽子;镇北将军染苍群身为太宗皇帝的心腹,恩宠冠绝群僚,他于婴垣大山三岁不进、屯兵筑城时,也差点落得刀锯鼎烹的下场。
慕容柔多年来不动如山,非是朝廷不为,盖因他律己之严,不同一般,实在抓不到什么把柄,然而一与流民掺和,能做的文章就多了。“招辑流亡”向来是最典型的反迹,几万流民涌入东海,全教慕容给安置下来,这不是造反是什么?
想出这条计策的人,必然十分了解慕容柔,甚至看透了他,明白以苛烈闻名的镇东将军并不如外在所示,不会对难民无动于衷。否则撞在长镇侯郭定这种人手里,再多也杀了,有什么好周折的?——任逐桑!在遇见任宜紫之前,耿照对她那位“中书大人”父亲并无恶感,此人以豪商巨贾入主朝堂,素有长袖善舞的评价,为政宽和、与人相善,相府却没甚排场,日常用度仍保有央土商人的务实之风,似乎不是坏人。
如今想来,不由得怒满胸臆,如此玩弄百姓,算什么良相首辅!但慕容柔似乎并不讨厌这位中书大人,对他以流民为刀剑、驱入东海的手段视如平常,提及时不带一丝火气,彷佛中书大人所为是理所当然。这点又令耿照万分不解,慕容却无意解释,迳说下去。
“这差使不好做,雷门鹤又不蠢,早想扔掉烫手山芋。风火连环坞被毁,正好当作借口。”苍白的将军嘴角微扬,冷笑道:“坊间传闻,皇后佛子为我而来。雷门鹤商人本性,趋利避险,流民这种最容易被拿来做文章的勾当,当然少沾为妙,巴不得赶紧脱手,图个清静。 ”
耿照心中一动。“如此……难民该如何处置?”
慕容柔唇际泛起一丝谑冷。“自是由你来了,耿典卫。 你是流影城的人,就算出了事,也不能算在我头上是不?” “这……”耿照没料到他竟如此坦白,不禁瞠目结舌。
“你自骁捷营点了三百铁骑,人手尽够了。打明日起,从越浦城到阿兰山之间,我不要看到一名衣衫滥褛的流民。”“……将军!”
“还是你认为我该把人留下,等朝廷发出讨逆的檄令?”耿照为之语塞。
“这是军令,耿典卫。 做不到,我便拿军法办你,绝不宽贷!”慕容柔冷道:“我知道萧谏纸默许难民在白城山下歇脚,拿囤仓陈米供应;青锋照邵咸尊几次上书让我招辑流民未果,索性在边界圈地扎营,自行收容安置……若非无法可据,我早办了这俩不知进退的东西!我奈何不了他们,你且试试奈不奈何得了你!”
耿照听他口气莫名地严峻起来,颇不寻常,心念电转之间,猛然醒悟:“将军是提醒我,从白城山至东海、央土两道交界之处,可容难民安身!”大喜过望,长揖到地:“属下明白!多谢将军!”
慕容柔面无表情,哼道:“听到军法处置,魂都吓飞了么?有什么好高兴的?”取出一卷牛皮图纸交了给他。“越浦左近几处流民出没的据点,你要详细抄录,即刻命人出发。 我会派人走一趟朱雀航,给你妻子报平安。”
耿照正取朱笔在牛皮纸地图上注记,忽听出言外之意,搁笔道:“将军还有什么差使要属下亲自办的,尽管吩咐就是。”慕容柔沉吟不语,片刻才指着身后的巨幅地图道:“这几个地方,你也一并抄录。”指尖所向,赫然是几枚以藏青色料抢制的小小模形,藏在山青水绿之间,几难察觉。
楔形寥寥,由上端的靖波府蜿蜒南下,来到越浦北方不足百里,压着“华眉县”三字,旁边有个城镇标记。耿照心中一凛:“怎……怎会如此之巧!”却见慕容柔正色道:“此事原本应由任宣去办,但他伤势未愈,不宜行远。 你的武功犹在任宣之上,亲自跑一趟,我也能稍稍放心。”
“是。”耿照强按下惊疑,面上不动声色,一一抄录了楔形记号,妥善将图纸收好。“将军让属下去办什么事?”
“我让你,去接应一个人。”慕容柔道:“北方云都赤侯府,听说过么?”“云都赤侯府”乃靖波府四大武林世家之一,同时也是最为神秘的一支。“云都赤”是由西北异域传来的色目语,“刀”。昔年太祖武皇帝麾下猛将如云,有支未满百人的色目部曲,贴身护卫太祖周全,亦随他冲锋陷阵,在许多着名的战役中克建殊功,人不敢呼其名,皆曰“云都赤”。
云都赤统领拓跋十翼刀法超卓,素有“漠北第一刀”之称,人说“血饮十翼,刀武人庸”,咸以为拓跋是出身不及,单以刀法论,未必没有与“刀皇”武登庸一较高下的实力。两人若真能一战,没准今日三才五峰两榜上就非只是七人,而是扎扎实实的八名绝顶高手了。
事实上,拓跋十翼与武登庸只一处相似,两人既不好名也不好斗。 白马王朝建立后,拓跋十翼谢绝一切封赏,孤身寻觅开宗立派、钻硏刀法的修行地,最后在东海落脚。 老上司独孤弋遂以刀为爵,赐名“云都赤侯府”,拓跋亦称“色目刀侯”。
耿照在《东海名人录》中读过其人其事,点头道:“听过。 据属下所知,任典卫便出自刀侯府。”
慕容柔对他的不假思索露出满意之色。“我让云都赤侯府找寻一物,刀侯派出座下“狂、风、飘、尘”四大弟子追踪经年,日前已有眉目。但回报消息的李蔓狂忽然失踪,最后留下的记号在华眉县绿柳村一带。”
云都赤侯府在江湖上以神秘着称,创立之初,罕与外人往来,若非近十年一反常态积极为镇东将军办事,与神武校场、腾霄百练等互别苗头,在北方声名益显,只怕仍是云遮雾罩,益发不露形迹——除了“病刀”李蔓狂之外。
此人出身武儒宗脉的李字世家,在带艺投师之前,本是东海道极其罕见的用刀奇才,年少成名,听闻拓跋十翼来东海开宗,遂投帖搦战,欲挑了这柄“血饮十翼”的漠北名刀,踩着云都赤的盛名问鼎天下。
这场“一代新人葬旧人”的越级挑战轰动了东海,但实际的比斗却未有目证,只因拓跋十翼的性格不喜张扬,而战斗委实结束得太快。
据说形容落拓、犹如浪人的初老汉子只用一刀,便教狂妄的天才少年心悦诚服,反成了刀侯府的首位门徒。证诸李蔓狂日后的表现,江湖人不曾讥笑他当年识浅,只觉刀侯之刀,当真深不可测,遂成武道的一段佳话。
能让色目刀侯座下四大弟子一齐出动,更在这张地图之上与皇后东行、灾民流徙的表号并列,慕容柔要找的东西至关重要,决计不容小觑。 他看了耿照一眼。“你不问要找的是什么东西?”
“若有知情的必要,将军会告知属下。”耿照老实回答:“况且,将军是让我去接应刀侯府之人,待寻到那李蔓狂,他自会将此物呈交将军。属下知不知情,并不影响此行的结果。”
慕容柔蹙眉静听,片刻居然叹了口气,屈指轻叩桌顶,罕见地露出沉吟未决的模样。
“你说得没错。 但李蔓狂行事谨慎,心思又是一等一的精细,突然销声匿迹,明显是出了事;刀侯府那厢遮遮掩掩语焉不详,应该正寻着弥补解决之法。可惜除了李蔓狂,云都赤府内再无才智之士,我已信不过他们的能力,李蔓狂找到、或没找到的东西,须由你接手找寻。”
——果然是极为棘手的情况。
找一样有线索的物事不足以难倒镇东将军,除非必须在时限之内寻获。 “属下有多少时间?”耿照小心翼翼地问。“必须在三乘论法前找到。”慕容柔自嘲似的一笑。“这下,琉璃佛子反倒帮了大忙。李蔓狂携此物南下,最后落脚绿柳村,这是在两天前。我等了一天,又给刀侯府一天时间交代,此刻人、物俱未出现,已然不能再等。”
两天前……与离垢出现的时间如此相近,这只是巧合,抑或同一件织络中的线索关连?
慕容柔打断他的思绪,锐利的眼神犹如锋芒。
“小心。你现在所想,全是臆测。 缺乏证据的臆测毫无意义,徒然坏事而已。”“……是,属下明白。”
“你要找的,是一枚拇指大小、形状畸零的水晶,色泽红艳,似西域传来的葡萄美酒,自体如夜明珠能放光芒,收在一只掩光藏形的织银袋中……”耿照用心记忆,唯恐错漏细节,直到接下来的话语令他愕然抬头。
“……若有人谈起此物,当曰“天佛血”,据闻是天佛刺血所凝,是唯一证明天佛存在、非是传说虚构之物。皇后娘娘将在三乘论法大会上,把这枚“天佛血”赐给佛宗各教团推举的三乘法王,是皇上责成我等务必寻获之物!”
耿照步出驿馆,脑中兀自轰响,事如乱线纠结,每桩偏又至关重要,便能化出五个十个分身,一时也不知该从何下手。——原来,这就是将军每日所虑!
加上庞大驳杂的军政要务,纷纷扰扰的江湖阴谋,时刻窥视、伺机出手的朝廷政敌……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才能波澜不惊、冷静自若地坐在那张镇东将军的宝座上,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
想到慕容柔胸有成竹的傲岸姿态,他稍冷静了些。将军相信他能办成,才会委交此事,虽不明白根据何在,但耿照强迫自己不要怀疑,试着理出头绪。大门外,老驿丞已换好马匹,显然他前脚才出内室,慕容已唤人备马待用,拿捏之紧,分毫也不浪费。 “……多谢老官长。 ”
耿照神思不属,随手接过缰绳,忽见前方街角的分茶棚下,立着一名白衫姑娘,襦裙是白底缀着淡灰的花蝶图样,上襦外加了件滚黑边儿的同款半袖,将下摆缠入围腰,紧实的腰肢束出葫芦般的曲线,衬得胸脯鼓胀、梨臀浑圆,既是青春少艾鲜滋饱水,复有成熟动人的风情。
耿照只觉此女身形十分眼熟,尤其鸭梨般的臀形极富肉感,又不失紧致,光看便知久经锻链,绝无半分松弛;不止身段,连板着的俏脸也似曾相识,只是与印象差距太大,耿照忍不住揉揉眼睛,确定没认错人,喜动颜色,几要开口叫唤。
白衣姑娘瞪他一眼,细圆的下巴作势别过,不待回应,当先转身。但见结实的葫腰一拧,身侧居然纤如梨条,更无余赘;要说正面还有几分丰熟,侧影倒是扎扎实实的少女,少妇也无这般细薄,更觉臀如险丘,绷得裙后浑圆挺凸,行进间一扭一扭的格外诱人。
“果然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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