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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门志 (7-9 上) 作者:钮祜禄燕 - 长篇色情小说

[db:作者] 2025-11-24 13:39 长篇小说 6660 ℃

【宗门志】(7-9 上)

作者:钮祜禄燕

2025年7月14日发表于 pix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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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TR 古风 绿母 绿帽 小马拉大车 人妻 熟女 仙侠)

开宗卷

第七章:阿绣

林忆是被尿憋醒的。

意识还迷迷糊糊,像一团泡在水里的棉花,身体却已经发出了最诚实的信号。他皱着眉,翻了个身,下意识地往被窝里缩了缩。

好冷。

明明是夏天,怎么跟开了空调似的?

他嘟囔了一句,半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那片熟悉的、因为年久失修而有些发黄的天花板,角落里,还挂着一小撮蜘蛛网。

嗯?

天花板?

林忆的脑子,像是被按下了重启键,卡顿了一下,然后,猛地清醒过来。

他一下坐起身,环顾四周。

狭小的房间,靠墙摆着一张吱呀作响的铁架床,床边是一张堆满了杂物的电脑桌,桌上的泡面桶里,还插着一根没扔的塑料叉子。窗外,是另一栋居民楼的、灰扑扑的墙壁,还能听到楼下早点摊传来的、模糊的叫卖声。

这……这不是他那个月租八百块的出租屋吗?!

难道……难道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什么修仙,什么系统,什么美艳的娘亲……全都是假的?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失落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有些不信邪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嘶——”

疼!

真他妈的疼!

所以……所以他根本就没穿越?之前那些活色生香、惊心动魄的经历,全都是他因为沉迷游戏,而做的一场荒诞大梦?

林忆有些颓然地,靠在了床头。

也是,自己这种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社畜,怎么可能会有那种好事?还仙人娘亲,还宗门少主……真是想屁吃呢。

他自嘲地笑了笑,掀开被子,准备下床去上个厕所。

那股尿意,已经憋得他小腹发胀了。

他趿拉着拖鞋,睡眼惺忪地走进那间狭小的、散发着一股潮湿霉味的卫生间。他站在马桶前,熟练地解开裤子,掏出自己那根还带着几分睡意的玩意儿,正准备放水……

突然!

一双温热、柔软、还带着一丝凉意的小手,从他身后伸了过来,轻轻地、却又无比精准地,托住了他的鸡鸡。

林忆整个人瞬间僵住了,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了脚。

那股憋了半宿的尿意,差点就这么直接吓了出来。

他脖子僵硬得像生了锈的合页,一寸一寸地,艰难地回过头。

一张笑吟吟的、美得不像话的脸,就这么近在咫尺地,贴在他的身后。

是她!

是那个只该存在于他梦里的,美艳的、无所不能的……娘亲!

她就这么从身后抱着他,下巴轻轻地搁在他的肩膀上,那双多情的桃花眼,正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看着他。

“我……我操……”

林忆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最能代表他此刻心情的字。

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嘘……”林美艳伸出另一只手,用食指轻轻点在他的嘴唇上,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我的乖儿子,怎么一大早就说脏话呀。快尿吧,看你这小脸,都憋得发白了。”

她一边说着,那双托着他鸡鸡的手,还轻轻地、用一种安抚的力道,晃了晃。

那温热柔软的触感,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清晰。

林忆终于确定,这不是梦。

他舌头打结,声音都在抖:“我…我自己来!”

“害羞什么?”

林美艳噗嗤一笑,热气喷在他耳廓上,痒得他一个激灵:“小时候娘又不是没给你把过尿。快尿,别憋坏了,娘给你扶着,省得你睡迷糊了滋歪了,还得拖地。”她说得理所当然,仿佛在谈论今早楼下油条炸得脆不脆。

林忆脑子嗡嗡作响。把尿? 他二十好几的大老爷们,在一个美得不像真人的“娘”手里被把尿?这他妈比楼下王大爷大清早穿着红裤衩打太极还魔幻!

滋歪个屁!

羞愤交加,林忆也顾不得什么了,只想赶紧解决这要命的生理问题和更要命的精神冲击:“妈!你先撒手,不然我…我尿不出来了!”

“尿不出来?”

林美艳挂着笑颜,那双桃花眼里是满满的宠溺:“那妈帮帮你?”

她托着他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指腹轻轻按压龟头。

“嗷——!”

林忆浑身一哆嗦,像被高压电打了一下,差点原地跳起来,那感觉舒爽至极,一股强烈的尿意,混合着难以言喻的酸麻感,瞬间冲垮了堤坝!

“哗啦啦——”

根本控制不住!温热的水流激射而出,撞在陶瓷马桶壁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林忆绝望地闭上眼睛,脸颊烧得滚烫。他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尿尿尿出了一种英勇就义般的悲壮感。

这叫什么事啊!

一股温热的尿箭,从他那根被娘亲握住的阴茎里,喷射而出,重重地砸在马桶的水面上,溅起一圈圈白色的泡沫。

整个狭小的卫生间里,瞬间弥漫开一股热腾腾的、带着骚气的味道。

林忆的脸,红得像猴屁股。

长这么大,别说是被人扶着鸡鸡撒尿了,他连跟女生牵手都没有过。而现在,一个活色生香的、名义上是他娘亲的绝色尤物,正用一种无比自然的、仿佛是在照顾一个三岁孩童的姿态,扶着他的命根子,帮他把尿。

这画面,太诡异,太刺激了。

林美艳似乎很享受他这副窘迫的模样,她将脸颊在他的脖颈间亲昵地蹭了蹭。

“嗯……我儿子的尿,闻起来都是香的呢。”她在他耳边,用气声轻语道,“尿得真好,又远又急,看来昨晚……睡得很不错嘛。”

林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只想快点结束这场酷刑。

终于,最后一滴尿液滴落,林美艳这才慢悠悠地松开了手,甚至还颇为‘贴心’地替他抖了抖,然后才帮他把裤子提上。动作自然得……像是在给一个三岁小孩整理衣服。

他如释重负地抖了抖。

可……

他很快便发现,事情并没有结束。

那只托着他鸡鸡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了。

他那根刚刚才排空了尿液、本该变得疲软的玩意儿,在娘亲那温润、却又带着一丝凉意的掌心包裹下,非但没有软下去,反而像是受到了什么天大的刺激一般,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充血、膨胀、变硬、变烫!

不过短短几秒钟的工夫,一根龟头昂扬的、充满了少年人活力的肉棒,便硬邦邦地、顶在了林美艳那柔软的掌心之中。

“哎哟……”林美艳发出一声故作惊讶的轻呼,那双桃花眼里,却满是得逞的笑意,“我的乖儿子,这是怎么了?尿都尿完了,怎么这小东西……还这么精神呀?是不是……想让妈妈帮你泄泄火?”

她一边说着,那只握着他肉棒的手,便开始不老实起来。

她的动作,是那么的熟练,那么的专业。

大拇指肚,轻轻地、在他的龟头冠状沟上,来回地打着圈儿!

搓!刮!搔!

林忆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只觉得小龟龟传来一股子又酸又麻又痒,如同通了电的烙铁,从那要命的尖尖头,直冲天灵盖儿!激得他脚趾头都蜷了起来!

另外四根手指,则紧紧地包裹着他的棒身,用一种不紧不慢的、极具节奏感的频率,上上下下撸动起来。

“嗯……啊……”

林忆再也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呻吟。

“咯咯……这就受不了了?”林美艳的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起来,她将那丰润的红唇,凑到他的耳边,伸出丁香小舌,轻轻地、舔舐着他的耳廓,“我的好儿子,你这身子骨,可真是敏感得很呢。妈妈才刚开始,你就叫得这么浪了。”

她手上力道陡然加重!速度更快!

那只手,像专门为帮男人打飞机而生。每一次向上,都会用指腹,狠狠地刮过他那早已挺立的龟头;每一次向下,又会用掌心,将他整根肉棒,都包裹、研磨。

那感觉,比他自己打了十几年的飞机,要爽上千倍、万倍!

林忆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被那滔天的快感冲得七荤八素。

他能感觉到,自己那根肉棒,在娘亲的手中,变得越来越硬,越来越烫。顶端的马眼,已经控制不住地,开始向外“汩汩”地冒着清亮的、黏腻的淫水。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灭顶般的快感冲昏头脑,即将要射出来的时候……

娘亲手上的动作,却突然,停了。

“嗯?”

林忆从那情欲的迷雾中,挣扎着睁开眼,不解地看着她。

林美艳却只是对他露出了一个狡黠的、如同母狐狸般的微笑。

她松开了握着他鸡鸡的手,然后,缓缓地转过身,走到了马桶前。

她并没有冲水,而是就那么,背对着林忆,缓缓地,坐了下去。

她身上的那件白衬衫,因为这个动作,下摆被向上掀起,露出了底下那片令人目眩神迷的、惊心动魄的风光。

她的腰,很细,不堪一握,与那丰腴饱满的臀部,形成了一个夸张而又完美的沙漏曲线。

她的屁股,很大,很圆,很翘,像两只熟透了的水蜜桃,被一条黑色的、蕾丝边的丁字裤,紧紧地包裹着。

那细细的、黑色的布条,深深地陷入了她那两瓣肥美的臀肉之中,勾勒出一条深邃的、引人遐想的沟壑。

而她的背,光洁如玉,从那纤细的脖颈,到那挺翘的腰窝,形成了一道无比优美、无比性感的弧线。

她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背对着他。

好骚……

林忆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他看着眼前这副足以让任何男人疯狂的、充满了背德与诱惑的画面,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轰”的一声,涌向了下半身。

他那根刚刚才被娘亲挑逗得快要爆炸的鸡鸡,再一次,以一种更加狰狞、更加凶猛的姿态,昂然挺立!

他知道,娘亲这是什么意思。

她这是在用她的身体,给他下达了最直白、最淫荡的命令。

——来吧,我的儿子。

——用你的手,看着我的背,对着我的屁股,自己弄出来。

——射给我看。

林忆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魔鬼。

他伸出自己的右手,重新握住了自己那根滚烫的、硬得发紫的肉棒。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娘亲那光洁的、优美的背脊,盯着她那被黑色蕾丝包裹的、圆润挺翘的肥臀。

他的手,开始模仿着方才娘亲的动作,笨拙地、却又无比用力地,上下撸动起来。

“嗯……哈啊……”

他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喘息。

他的脑海中,一片混乱。

他想象着,自己这根肉棒,是如何狠狠地、从后面,贯穿娘亲那副完美的身体。

他想象着,娘亲是如何被自己操得浪叫连连,那光洁的背脊,是如何因为承受不住猛烈的撞击,而香汗淋漓。

他想象着,自己那滚烫的精液,是如何尽数地、射在她那两瓣不断晃动的、雪白的屁股上……

“娘亲……娘亲……”

他无意识地,呢喃着。

手上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猛。

终于,在一阵极致的、几乎要将他灵魂都抽干的快感中,他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

“啊——!”

一股滚烫的、浓稠的、带着腥膻气味的白浊,从他那根早已涨到极限的肉棒顶端,猛地喷射而出!

那股精液,在空中划过一道白色的、淫靡的抛物线,越过那小小的空间,精准地、尽数地,洒在了林美艳那光洁如玉的背脊,和那条黑色的、蕾丝边的丁字裤上!

白色的精液,黑色的蕾丝,雪白的肌肤……

三者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充满了视觉冲击力的对比。

黏腻的精液,顺着她那优美的背部曲线,缓缓地、缓缓地,向下滑落,最终,汇聚在那条深邃的股沟里,将那片小小的、黑色的蕾丝,彻底浸湿。

林忆射完之后,整个人都虚脱了。

他的视线,已经变得模糊,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无比诱人的背影。

而那个背影,自始至终,都没有动一下。

仿佛,只是在静静地,等待着、享受着,来自自己亲生儿子的……

那份混杂着爱恋、欲望与崇拜的滚烫的洗礼。

……

卫生间里,很快便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

林忆听着那撩人的水声,脑子里依旧是一片浆糊。他低头看着自己那一片狼藉的裤裆,和手上那黏腻的、属于自己的精液,一股混杂着羞耻、虚脱与极致快感的情绪,反复冲刷着他那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起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张吱呀作响的铁架床上的。他只记得,自己好像又睡了过去,睡得很沉,很沉,连一个梦都没有做。

……

再次醒来时,是被一股浓郁的、霸道的食物香气给活活馋醒的。

那不是泡面的味道,也不是外卖的油腻味,而是一种……很温暖,很家常,却又无比诱人的香气。

林忆抽了抽鼻子,那香味,像是长了钩子,将他的魂儿都给勾走了。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依旧躺在那间熟悉又陌生的出租屋里。

窗外,天光大亮,看样子,已经快到中午了。

卫生间里的水声,已经停了。

他掀开被子,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已经被换上了一套干净的、纯棉的睡衣。裤裆里,清清爽爽,没有半点黏腻的感觉。显然,在他睡着的时候,娘亲已经帮他……清理过了。

一想到这个,林忆的脸,就忍不住又是一阵发烫。

他趿拉着拖鞋,走出了那个小小的卧室。

然后,他便愣住了。

那个原本只能称之为客厅的、逼仄的空间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小小的、铺着格子桌布的折叠餐桌。而餐桌上,摆满了丰盛得令人发指的早餐。

金黄酥脆的南瓜饼,还冒着丝丝的热气。

一盘清爽可口的凉拌小菜,上面撒着白芝麻和香菜末。

一盘酱香浓郁的芹菜炒牛肉,牛肉片切得薄如蝉翼,芹菜段碧绿生青。

还有一锅用电饭煲煮得软糯香甜的五红粥,红豆、红枣、红皮花生、枸杞、红糖,在浓稠的粥里,若隐若现。

这……这是在变魔术吗?

在这间连像样厨具都没有的出租屋里,她是怎么做出这么一桌子菜的?

林忆正发着呆,卫生间的门,“咔哒”一声,开了。

一股混杂着沐浴露香气与水汽的、温热的雾气,从门缝里涌了出来。

紧接着,一道高挑、妖娆、足以让任何男人瞬间血脉贲张的身影,款款而出。

林美艳去洗了个澡。

她身上穿着一件深V领的、紧身包臀的紫色连衣裙。那颜色,是那种极具诱惑力的、神秘而又高贵的紫罗兰色。那款式,更是将她那副前凸后翘、为承欢而生的绝品炮架身材,勾勒得淋漓尽致,没有一丝一毫的浪费。

深V的领口,开得极低,那两团雪白、饱满、硕大无朋的豪乳,被布料紧紧地包裹、向上托起,挤出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足以让任何男人窒息的“事业线”。她只是这么走出来,那两团肉丘便随着她的步伐,微微地、有节奏地晃动着,仿佛随时都要从那岌岌可危的领口里,挣脱出来。

连衣裙是无袖的,露出了她那两条白皙、圆润、如同嫩藕般的手臂。

裙子的下摆,堪堪只到她的大腿中部,紧紧地包裹着她那丰腴、挺翘、如同熟透了的水蜜桃般的肥臀。每走一步,那两瓣臀肉的轮廓,都会在紧身布料的包裹下,清晰地显现出来,引人遐想。

裙摆之下,是一双修长、笔直、被紫色丝袜包裹着的美腿,脚上,踩着一双同色系的、鞋跟至少有十厘米的紫色细高跟。

她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没有盘起,就那么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发梢还在滴着水。几缕调皮的发丝,黏在她那光洁的额头和白皙的颈项上,平添了几分慵懒与妩媚。

她的脸上,画着精致而淡雅的妆容。尤其是那两片嘴唇,不再是之前那种淡色的唇膏,而是涂抹上了鲜艳的大红色,如同雨后初绽的玫瑰花瓣,娇艳欲滴,让人忍不住想冲上去,狠狠地亲上一口。

林忆看着眼前这位刚刚出浴的、活色生香的绝色尤物,只觉得口干舌燥,连呼吸都忘了。

这……这哪里是他那个慈爱的娘亲?

这分明就是个专门来勾引他、榨干他的狐狸精!

林美艳似乎很满意他这副呆头鹅的模样,她走到餐桌前,拉开一张椅子,优雅地坐了下来,然后,对着林忆,露出了一个颠倒众生的微笑。

“我的乖儿子,还愣着做什么?快过来,尝尝妈妈的手艺。”

林忆这才如梦初醒,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同手同脚地,走到了餐桌前,在林美艳的对面,坐了下来。他看着满桌子的珍馐,闻着那诱人的香气,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两声。

“呵呵……”林美艳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快吃吧。看你这小脸瘦的,都快没肉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碗筷,亲手为林忆盛了一碗五红粥,又夹了一大筷子的芹菜牛肉,堆在他的碗里,堆得像座小山。

林忆看着碗里的饭菜,又看了看对面那张美得不像话的脸,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这种感觉……

好像……真的像是一个在外面打拼多年的游子,回到了家里,吃着妈妈做的、热腾腾的饭菜。

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片牛肉,放进嘴里。

好吃!

太好吃了!

牛肉滑嫩,芹菜爽脆,酱香浓郁,咸淡适中。比他吃过的任何一家馆子,都要好吃一百倍!

他再也忍不住,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林美艳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吃,脸上始终带着那副温柔的、宠溺的笑容。她自己不怎么动筷子,只是时不时地,为林忆夹菜、添粥,看着他那狼吞虎虎的吃相,她的眼神里,满是满足与幸福。

“慢点吃,我的乖儿子,没人跟你抢。”她柔声道,声音里满是慈爱,“以后啊,不许再辟谷了。听见没有?”

林忆嘴里塞满了饭菜,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林美艳见状,又继续用那语重心长的、教导主任般的语气,说道:“人啊,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老话,是有道理的。修行之人,虽然能餐风饮露,不食五谷,可那终究是逆天而行,少了许多人世间的乐趣。”

她顿了顿,拿起纸巾,温柔地,为林忆擦了擦嘴角的油渍。

“你想想,吃好东西,是不是会让人觉得快乐?”

林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林美艳的脸上,露出了孺子可教的欣慰表情,“这口腹之欲,本就是人之大欲。能品尝世间美味,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再者说……”

“人吃了东西,总归是要……排泄的,对不对?有进有出,有吃有拉,这循环往复,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啊。若是光吃不拉,那不成小怪兽了?若是连吃都不吃了,那跟山上的石头,又有什么分别?”

林忆听着娘亲这番“高论”,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虽然听起来有些粗俗,可仔细一想,好像……还真的有几分道理。

他点了点头,又想起昨晚,自己好像也“吃”了娘亲为他准备的“催精全餐”,而且,还“排泄”了好几次……

一想到这个,他的脸,就忍不住又是一阵发烫。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连忙转移话题,问道:“那个……娘亲,咱们这宗门,如今也算是开张了。你……你打算,如何发展啊?”

林美艳见他主动问起正事,脸上也露出了一丝认真的神色。

她放下手中的筷子,沉吟了片刻,才缓缓地道:“我儿问得好。这宗门,光有关门弟子和杂役,是远远不够的。想要壮大,就必须要有……新鲜的血液,和充足的资源。”

“这清溪村,地处偏僻,民风虽还算淳朴(林忆:?),可终究是池浅水小,养不出真龙。所以,为娘打算……进城去看看。”

“进城?”林忆一愣。

“不错。”林美艳点了点头,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深邃,“去那平邑城。”

她说着,便伸出那只纤纤玉手,凌空一握。

光华一闪,一块古朴的、由青铜制成的令牌,便出现在了她的掌心之中。

那令牌呈长方形,上面刻着两个古朴的篆字。

平邑。

林忆看着那块令牌,心中一动。

这……

是什么玩意?

还有,娘亲是什么时候,从哪里弄来的?

————

世人常说风铃记事,

且说那年的平邑。

秋风打着卷儿,裹着官道上呛人的黄尘,扑在朱漆大门的府邸前。门前两尊石狮子崭新得扎眼,蹲踞在那里,冷冰冰地睥睨着脚下这片尘土飞扬的忙碌。这儿正是这城大商主的府邸。

永盛商行——

树着这旗号的几辆大车歪斜停着,牲口喷着粗重的白气,马夫粗着嗓子吆喝,十几个穿着褪色发白粗麻衣的奴隶,正蚂蚁搬家似的从车上卸货,沉重的木箱、鼓囊的麻袋,压弯了他们的脊梁。汗水和着尘土,在脸上犁出沟壑。

阿绣,一个代号般模糊的名字,混迹其中

她身形单薄得像深秋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叶子,肩上却压着一只与她身形极不相称的沉重木箱。汗水混着尘土,在她蜡黄的脸上冲出几道沟壑,浸透了后背粗硬的麻衣,紧贴着嶙峋的脊梁骨,她低着头,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看不清面容,唯有一双眼睛,像被这漫天风沙洗过,里面盛满了无声的倔强与一股说不出的韧劲儿

唇瓣已被咬得发白泛青,深一脚浅一脚,肩胛骨在麻衣下凸起颤抖,仿佛随时会被那木箱压垮,却始终倔强地支撑着,没让肩上的箱子歪斜半分,将箱子稳稳地码放在侧门旁堆积如山的货堆上。

管事的是个留着两撇油滑山羊胡的干瘦男人,叫孙老四。站在廊檐的阴影下,捏着账本的手指指甲修剪得过分齐整,嘴里时不时蹦出几句不耐烦的催促:“磨蹭什么!快些!府里贵人等着用呢!耽误了时辰,扣你们这群贱奴的口粮!”

阿绣和其他奴隶一样,沉默地加快动作。终于,最后一袋米粮被摞在了府邸侧门边的地上孙管事草草点了一遍,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认可了。他挥苍蝇似的甩了甩手:“行了行了,贱骨头们,都滚回窝里去,别在这儿杵着碍贵人的眼!”

得了这句话,阿绣猛地直起身子,连肩头被木箱压出的麻木刺痛都顾不上了。她甚至没敢抬头看那高耸威严的朱漆大门一眼,更没理会其他奴隶疲惫的喘息或麻木,转身就朝着后院那片更低矮、更晦暗的角落——那里是奴隶们蜗居的土坯房,散发着终年不散的霉味、汗馊和劣质草药混合的浊气。

后院角落,几排低矮逼仄的土坯房,阿绣冲进最靠里那间,昏暗的光线里,一股浓重的药味和酸腐气扑面而来。

“咳……咳咳……”压抑而痛苦的咳嗽声从角落一张铺着破烂草席的木板床上传来。

阿绣的心猛地揪紧,几步扑到床边。

床上蜷缩着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少年,正是她的阿弟。

少年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起皮,额头上全是虚汗,整个人缩在一条单薄发硬的破被子里,身子随着咳嗽剧烈地抖动着。

阿绣和她的阿弟有没有血缘关系,阿绣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二人从小就在这里相依为命。

阿弟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看到阿绣,浑浊的眼睛里勉强挤出一丝微弱的光亮,想扯出一个笑,却又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打断,咳得整个人缩成了一小团,肩膀剧烈耸动。

“阿弟!”

阿绣的声音带着跑岔气的颤抖,伸手就去摸他的额头,触手滚烫。“又烧起来了……怎么又烧起来了?”

阿绣慌忙把他扶起来些,拍着他的背,又拿起旁边一个豁了口的破陶碗,里面还有小半碗浑浊的水,小心地喂到他嘴边。阿弟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咳嗽才稍稍平复,气若游丝地喘息着。

“阿姐……你……你回来了……”他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嗯,回来了,活儿干完了。”阿绣的声音放得极轻,用袖子胡乱擦了擦他额头的汗,又掖了掖那床根本挡不住寒气的破被角,“感觉好些没?还冷吗?”

阿弟微微摇了摇头,眼神有些涣散,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想起什么,干裂的嘴唇嗫嚅着:“阿姐……你……你……吃饭了吗。”

阿绣的心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抹去了自己辘辘饥肠的空鸣:“吃过了,阿姐吃过了。孙管事今儿个大方,赏了好几个白面馒头呢,可软和了!阿弟,你告诉阿姐,这会可想吃点啥?甜的?还是咸的?”

阿弟那浑浊的眼睛,在听到“甜的”两个字时,极微弱地亮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仿佛在咀嚼一个遥远而奢侈的味道。最终,那点火星熄灭了,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对现实的清醒。

他艰难地摇了摇头,这位小小的少年郎,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执拗:“阿姐……不、不吃糖……就……就想喝口热的……水……”他喘息着,浑浊的目光吃力地聚焦在阿绣那张写满风霜的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挤出来,“钱……留着……你赎身……别、别管我……”

阿绣伸出手,粗糙的指腹轻轻拂过阿弟滚烫的额头,避开了那个话题,“阿姐的事不用你操心。你的病好了,比金山银山都强。等着,阿姐这就去给你烧水,喝了热乎的,身子就舒坦了。”

她不再多言,利落地掖好被角,起身走到屋角那个用三块碎瓦片勉强支起的破灶台旁,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吹燃好不容易引着的火苗。火光跳跃,映照着她专注而温柔的侧脸,也映照着角落里那个蜷缩着的、小小的身影。

赎身?

那是一个渺茫到近乎虚幻的念想。她悄悄摸了摸那个小布包,里面四枚铜钱的棱角硌着指尖,冰冷又滚烫。

“咕嘟咕嘟……”

水终于地沸腾起来。

阿绣小心地将滚水倒进豁口的陶碗,又兑了点凉水,用手背试了又试,直到温度刚刚好。她端着碗回到床边,轻声唤:“阿弟,来,喝水了。”

阿弟迷迷糊糊地被扶起,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液体似乎暂时熨帖了他烧灼的五脏。喝完水,他很快又陷入昏睡。

阿绣坐在床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凝望着弟弟蜡黄的小脸。

赎身的铜钱?

阿弟虚弱的生命?

两个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撕扯,最终,阿弟昏睡中无意识皱起的眉头,和他提到“甜的”时那转瞬即逝的微光,像一把重锤,击碎了她所有的犹豫。

赎身的路太长了,长得看不到头,而阿弟……可能等不到了。

她冲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牢笼。这次目标更明确,也更冒险。她借着对府邸后巷的熟悉,七拐八绕,溜出了侧后方一个堆放杂物的破角门,窜进了府邸后墙外那条狭窄、肮脏、堆满垃圾的小巷。

在一个僻静的拐角,她警惕地四下张望,确定无人,这才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从自己蓬乱发髻里一个极其隐秘的小布包中,抠出四枚被体温焐得温热的铜钱。这是她多少个日夜从指甲缝里省下、藏在发丝里的全部家当,每一枚都浸着汗水和血泡的咸腥。

她攥着这四枚铜钱,冲向巷口那条稍显热闹些的后街。目光掠过冒着热气的包子铺、飘着油香的炸食摊,最终死死钉在一个插满红艳艳物什的草把子上——是卖糖葫芦的!那晶莹剔透的糖壳裹着饱满的山楂,在秋日灰暗的光线下,像一串串凝固的、诱人的血珠。

这糖葫芦,红彤彤,看着就暖和,咬一口,甜滋滋的,弟弟吃了,会不会病就好得快?她几乎是扑到摊子前,颤抖着声音:“给…给我一串!”

当那串沉甸甸、冰凉又甜蜜的糖葫芦终于握在手中时,阿绣的心脏狂跳起来。她将它小心地揣进怀里,用破旧的衣襟掩好,护着那点珍贵的“热乎气”和“甜”,像护着一个易碎的梦,转身就往回狂奔。

回到那条后巷,爬回狗洞,她气喘吁吁地撞开那扇熟悉的破木门——

眼前的景象,如同九天之上砸下的冰瀑,瞬间将她为阿弟买到了串糖葫芦的喜悦,瞬间将她从头到脚冻僵,血液凝固!

昏暗的光线下,一个身着华贵云锦、腰佩美玉的年轻公子,正背对着门口,姿态闲适得如同在赏花。他的一只脚,那只踏着雪白厚底、绣工精细到连云纹都闪着光的锦靴,正以一种极其随意、又极其残忍的力道,踩在她阿弟的后脑勺上!

阿弟瘦小的身体被死死摁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整张脸深陷在污浊里,连咳嗽都发不出一声,只有身体在锦靴的碾压下,痛苦地、微弱地抽搐着。

“啧,这贱骨头,连喘气都污了本公子的鞋。” 公子哥的声音慵懒而刻薄,带着一丝醉酒的含混,他甚至懒得回头,脚下又随意地碾了碾。

“唔——!”一声被泥土堵住的、濒死的闷哼从阿弟的胸腔挤出。

“阿弟——!!!” 阿绣的魂灵仿佛在这一声凄厉到撕裂夜空的尖叫中炸成了碎片!怀里的糖葫芦“啪嗒”一声掉在泥地上,红艳艳的山楂滚落出来,沾满了污泥。

极度的恐惧瞬间被滔天的愤怒淹没!

她像一头彻底疯狂的母狼,双目赤红,不管不顾地朝着那公子哥的后背扑去!什么身份,什么后果,在这一刻都化作了灰烬!

“找死!”

“滚开!贱婢!”

旁边两个原本抱臂看戏,一脸横肉的家丁反应极快,像两堵墙般瞬间挡在阿绣面前。其中一个,大巴掌带着恶风,“啪!”一声毫不留情地掴在阿绣的脸上!

阿绣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巨大的力量让她整个人向后踉跄,重重砸在泥地上,尘土四溅,半边脸瞬间失去了知觉,随即是火烧火燎的剧痛,嘴里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

“三公子息怒!三公子息怒!” 管事的张老四,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扑到公子哥脚边,点头哈腰,“是奴才管教无方!这阿绣定是偷溜出去,触犯了府规!奴才这就把她……”

“哼!”那被称作三公子的年轻人慢悠悠转过身,脸上带着被打扰的厌烦和一种居高临下的暴戾。他看都没看地上摔得七脚八叉、嘴角淌血的阿绣,目光厌恶地扫过地上那串沾满污泥的糖葫芦,“私自出府?还带了这等下贱玩意儿回来?”

他抬脚,用靴尖嫌弃地拨弄了一下滚到脚边的泥污山楂,“果然是贱种,改不了偷鸡摸狗的下流胚子!张老四,府里的规矩,还用我教你?”

张老四浑身一哆嗦,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他转向阿绣:“大胆贱婢!竟敢私自……”

“聒噪。” 三公子身边另一个一直沉默的青衣随从突然开口,毫无征兆地抬手,反手就是一记更加狠戾、迅捷的耳光!

“啪——!”

这一巴掌力道奇大!张老四被打得原地转了小半圈,几颗带血的牙齿混着口水飞溅出来。他捂着瞬间肿起老高的脸颊,头晕眼花,耳朵里嗡嗡作响,却一个字也不敢再说,只能蜷缩着身体,退到墙角的阴影里,再不敢抬头。

“锁起来。”

冰冷的铁链碰撞声如同丧钟般响起。

阿绣刚从那一巴掌的重击中勉强撑起半个身子,半边脸肿得老高,嘴角的血迹在尘土中划出刺目的暗红。她看到了弟弟在锦靴下徒劳的抽搐,看到了张老四捂着脸蜷缩在墙角的狼狈,更看到了那两个青衣随从,拖着一条乌黑沉重、带着锈迹和暗褐色污痕的铁链子朝她走来。

她想挣扎,想嘶喊,想扑过去咬断那个三公子的喉咙,想护住地上生死不知的弟弟……但刚才那一巴掌几乎抽散了她所有力气。

两个家丁粗暴地扭住她的双臂,反剪到身后。那冰冷的沉重铁链,带着令人牙酸的“哗啦”声,如同两条毒蛇,瞬间缠上了她纤细的手腕和脚踝,铁箍猛地收紧,粗糙的边缘深深勒进皮肉,带来刺骨的剧痛和无法挣脱的绝望冰凉。

“不——!”

一声绝望的悲鸣终于从她喉咙里撕裂而出,在阴暗破败的奴隶房里回荡,带着血,带着泪,带着被碾碎的、关于‘甜’的最后一点微光。地上的糖葫芦,红艳艳的山楂沾满了污泥,像一串凝固的血泪。

————

某日。

且说那平邑城,虽说是在赵国北疆也算得上是座雄关,可到底是在大赵皇朝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又年年要防着北边那些不讲道理的匈奴蛮子,天长日久下来,那股子王都气派早就被风沙磨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了一股子粗粝又顽固的边城味道。

城墙,是夯土混着碎石垒的,不高,瞧着也就三丈许,墙头上坑坑洼洼,满是风霜刻下的刀痕,有些地方还长出了半人高的枯草,被那从北边刮来的、带着沙尘的干风一吹,便摇摇晃晃,像是在对这片黄沙蒙蒙的天地,有气无力地招着手。

城门底下,排着两条长长的队伍,一条进,一条出,泾渭分明。进城的人,多是些挑着担子、赶着驴车的乡野村夫,还有些个背着行囊、风尘仆仆的外地客商。出城的,则大多是城里的住户,提着篮子,挎着包袱,瞧那模样,像是要去乡下走亲戚,或是去城外的庙里上香。

正是晌午时分,日头毒得像个后娘的巴掌,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没遮没拦地,将那股子热气一股脑儿地全泼了下来。地上被烤得发烫,腾起一阵阵肉眼可见的热浪,踩上去都觉得脚底板疼。排队的人们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汗流浃背,身上的粗布衣衫早就被汗水浸得透湿,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各种各样被生活压弯了的脊梁。

“挨千刀的鬼天气!”一个光着膀子的大汉,忍不住啐了一口唾沫,骂骂咧咧地道,“再这么晒下去,俺这担子里的菜,非得蔫成干草不可!”

“你就知足吧,”旁边一个赶着驴车的老汉有气无力地道,“好歹还能进城。前儿个,北边又传来了信,说那些匈奴崽子又不老实了,指不定哪天就摸过来了。到时候,这城门一关,咱们哭都没地方哭去。”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安静了不少,只剩下那一声声烦躁的、压抑的叹息。

林忆就夹在这进城的人堆里,老老实实地排着队。

他今儿个,穿了一身寻常的青布衫子,洗得有些发白,却很干净,瞧着就像是哪家家道中落的书院里出来游学的穷酸秀才。他身边,跟着他那位风华绝代的娘亲。

林美艳今日的打扮,却是一反常态,褪去了往日那身能勾掉人魂儿的妖娆皮囊,换上了一袭素净得近乎寡淡的月白长裙。裙摆上,只用淡青丝线疏疏绣了几茎兰草,风一过,那兰草便在素白的底子上微微摇曳,竟透出几分的活气。一头泼墨似的青丝,松松挽了个髻,只用一根成色寻常的碧玉簪子簪住,几缕碎发垂在光洁的颊边,被微风撩拨着,拂过那未施脂粉、却依旧风韵的脸庞。不妖,不媚,浑身上下只透着四个字——温婉娴静。

她手里头,拿着一柄团扇,扇面是素白的,什么都没画,她就那么不紧不慢地,一下一下地,只给身前的林忆扇着那微不足道的凉风。

那双多情的桃花眼,此刻也敛尽了媚意,只剩下一泓清泉似的温柔,含着笑,静静落在自家孩儿的后脑勺,眼神里,仿佛这周遭的喧嚣、肮脏、烦躁,都与她无关。她的天地里,便只装着眼前这个需要她羽翼庇护的少年郎。

这般人物,出现在这满是汗臭与尘土的队伍里,自然是鹤立鸡群,扎眼得很。排在他们前后的那些个庄稼汉子、贩夫走卒,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拿眼角去偷瞄。有那胆子大的,更是直勾勾地盯着看,嘴巴张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林忆对周遭的目光,恍若未闻。他只是老老实实地,随着队伍,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

这就是他所谓的“苟道”。

入乡随俗,遵守规矩,不惹事,尽量别让事儿惹上自己。

在这平邑城里,他如今不过是个金丹初期的“小修士”,还是低调些好。更何况,他很享受这种被娘亲照顾着、庇护着的感觉。就像小时候,被那人牵着手,去逛那拥挤的庙会。周遭再吵,再乱,只要那只手还牵着,心里头,就踏实得很。

队队伍挪得慢,城门洞口那几个穿着半旧皮甲、挎着制式腰刀的城卫军卒,歪在城墙根投下的一线阴凉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盘查着:

“哪疙瘩来的?”

“进城干啥营生?”

“路引呢?麻溜掏出来!”

那口气冲得,活像人人都欠了他八百吊陈年烂账,偶尔碰上那不开眼想往前挤的,或是回嘴顶撞的,立时便是几记窝心脚,外加一顿祖宗十八代都问候到的污言秽语。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城卫军小头目服饰的汉子,从城门洞里头走了出来。他腰间挎着一把环首刀,刀柄上的红缨。他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地,对着手下那几个偷懒的兵痞子吼道:“都他娘的给老子精神点!一个个跟没睡醒似的!当这城门是你们家炕头啊?再让老子看见谁偷懒,晚上的酒,就都别喝了!”

这汉子,正是城卫军的将士,张山。

他吼完了手下,便习惯性地,将目光投向了那长长的队伍。这一眼扫过去,他的骂声,却戛然而止。

他的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死死地吸住了,直勾勾地,定在了队伍的中间。

那里,站着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裙的妇人。

那妇人……

张山的脑子里,“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是她!

是那个在野狐岭,那个在村里的宴席上,跳着那勾魂夺魄的艳舞,用那对大白馒头似的豪乳,给自己……给自己“打了一炮”的仙姑!

她……她怎么会来平邑城了?!

张山的心,瞬间狂跳起来,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他想起那日销魂蚀骨的滋味,想起那柔软得不可思议的触感,想起城主大人的吩咐……他脑子一热,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了,拨开挡在身前的人群,快步迎了上去。

“这位……这位夫人,”

张山走到林美艳面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恭敬一些,偏生还要压着那股子军汉的粗犷:“这日头爷发了邪火,毒得很!排队也着实熬人。我瞅着二位,不像咱这黄沙地里打滚的本地人。这般排下去,怕是得耗到日头偏西,申时都未必能进城。要不,我领二位,从边上那个小门洞子过去?省些脚力,也好早点进城寻个阴凉地界歇歇脚,喝口凉茶解解乏?”

他这话说得,倒是实诚。他是真的觉得,让这等神仙似的人物,跟一群泥腿子挤在一起排队,实在是委屈了人家。

周围的人,都投来了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张山头儿今儿吃错药了?对两个外乡这么客气?” 一个挑着空菜筐的汉子,酸溜溜地跟旁边人嘀咕。

“你懂个屁!没瞅见那穿白裙子的小娘子?那身段儿,那脸蛋儿,啧啧……画里的仙女儿也就这样了!张山这厮,怕是动了花花肠子,想献殷勤呢!”

“嘿,那小后生倒是好命,有这么个天仙似的……是姐姐?还是娘亲?带着,连进城都能抄近道儿,省了日头爷的毒巴掌!”

林美艳没有回话,素手执着那柄素扇,为身前的林忆扇着风:“我的忆儿,这位军爷心善,说可以免了咱们的排队之苦,直接进城。你可想打这个尖儿?”

语气是那般自然,理所当然。仿佛这天底下所有的路,所有的门,开与不开,走与不走,都只在她这“孩儿”一念之间。她是那护雏的鸟,羽翼之下,万事由他。

张山也愣住了。他本以为,修士都是好脸面,这位怎么着也顺水推舟地跟着自己进去了,可他万万没想到,她竟直接问起,身边这个瞧着还没及冠的、文文弱弱的少年郎。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林忆的身上。

林忆抬起头,先是看了看眼前这个眼神里透着一股子实在劲儿的军爷,又看了看周围那些伸长了脖子看热闹的百姓。他摇了摇头,开口道:“多谢好意。”

林美艳笑盈盈:“军爷,这城有城的规矩,人有人的道理。大家都在排队,我们娘俩,初来乍到,也该排队。不能因为我们,就乱了军爷你们的规矩。不然,这城里的百姓,该如何看你们?这城里的规矩,往后又该如何立起来?”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这说的是什么话?

他一个粗人,大字不识一箩筐,哪里听过这般……有道理的话?

他只知道,有本事的人,是可以不守规矩的。城主大人进出城门,就从来不排队。那些个大商队的管事,只要塞够了银子,也能走个方便。

而眼前的金丹修士,便是这座城里有能力的人。

张山不好说什么,人家都说不用难道还要强拉人打尖吗。他怕不是会被钱老先生打死。他转过身,对着手下那几个还在看热闹的兵痞子,吼了一嗓子:“都看什么看!没见过守规矩的读书人啊?都给老子精神点,好好查验!谁要是再敢刁难百姓,或是收那不干净的钱,别怪老子手里的刀不认人!”

吼完了手下,他又转过身,对着林忆和林美艳的背影,郑重地、抱拳行了一个军礼。“小哥,夫人,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二位……请!”

说完,他便不再多言,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他得去通报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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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愿你晚霞落尽

而平邑城的夏,像一块浸透了苦汁水的破抹布,湿冷、沉重,还带着边城特有的、混杂了牲口粪便、劣质烧酒和铁锈的浑浊气味,风从北边刮来,卷着塞外的砂砾,抽打在土黄色的城墙上,呜呜咽咽。街巷里,坑洼的石板路,积着前夜的雨水和不知名的污垢,车轮碾过,溅起泥点,引来几声粗野的咒骂和避让不及的跳脚。

林忆与林美艳二人,随着那缓慢蠕动的人流,终于踏入了城门洞。

甫一进城,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复杂的市井气,便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那是一种由无数种味道混合而成的、独属于人间烟火的气息。有路边油锅里炸着果子的焦香味,有药铺里飘出的、带着一丝苦涩的药材味,有酒楼里传出的、勾人馋虫的酒肉香,还有那阴沟里、墙角下,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若有若无的骚臭与霉味。

这些味道,混杂在一起,并不好闻,却真实。

也让少年心里头踏实。

街道是用青石板铺的,却早已被南来北往的脚板和沉重的车轮,磨得油光水滑,坑坑洼洼。街两旁,是鳞次栉比的铺面,布庄、米行、铁匠铺、当铺、棺材店……应有尽有。

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有挑着担子匆匆赶路的脚夫,有坐着马车、前呼后拥的富家翁,有挎着篮子、讨价还价的妇人,还有那三五成群、在街角追逐打闹的、留着鼻涕的半大孩子。

林忆走在这人群之中,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幕,心中竟生出几分恍惚。这般鲜活的、充满了烟火气的景象,与从前他住的那条城中村,还真有几分相似。

他身旁的林美艳,依旧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样。

林忆知道,娘亲这是在……玩。

她将这人间,当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了新奇玩意的游乐场。而他,就是那个被她牵着手,扇着风,被母亲陪着一起游玩的孩子。

“娘,这糖霜裹得太厚,齁嗓子。”林忆瞥了一眼她手里的糖葫芦,声音平淡。

“你懂什么?”林美艳白了他一眼,风情万种,又咬下一口,含糊道:“甜!就是要甜!日子够苦了,嘴里再没点甜味,还活个什么劲儿?”她动作自然地把啃了一半的糖葫芦塞到林忆嘴边,“尝尝?”

林忆眉头都没动一下,侧头避开:“您自个儿享用吧。”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经历。

就是在家里和出外时,不论是与调和行为都会完全不同。

林忆也同样如此,可以说是,与娘亲单独相处时完全不同,是有两副面孔吗。

就在这时,林忆的脚步,微微一顿。

他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一个大户人家的府邸门前。

那府邸的朱漆大门上,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上书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风府。

而在那府门前,一个瘦弱的身影,正跪在地上,用一块破布,费力地擦拭着那高高的门槛。

那是个瞧着约莫十六七岁的女子。

她身上穿着一件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打满了补丁的粗麻布衣,头发枯黄,像一蓬乱草,用一根草绳随意地束在脑后。她的脸,很脏,沾满了灰尘与汗水,看不清容貌,只有一双眼睛,大而无神,像两潭死水,没有半点波澜。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纤细的脚踝上,套着一副沉重的、锈迹斑斑的铁制脚镣。脚镣之间,连着一根儿臂粗的铁链,随着她的动作,在地上拖拽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刺耳的声响。

那声音,在这嘈杂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屈辱。

周围的行人,对她这副模样,早已是见怪不怪。偶尔有几个外地来的客商,会投去几分好奇或怜悯的目光,但很快,便又被街上其他新奇的事物吸引了过去。

在这平邑城,风家的奴隶,又或者说战乱的遣孤,就像是路边的石头一样,常见得很。

林忆看着那个女子,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不是在怜悯。

作为一位来自21世纪的华夏青年。他只是觉得,那副脚镣,有些碍眼。

就在此时,风府那扇朱漆大门,“吱呀”一声,从里头开了。

一个穿着绫罗绸缎、身形有些虚浮的年轻公子,在一群家丁护院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

那公子哥,约莫三十岁上下,面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两团浓重的青黑,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货色,走起路来,下巴抬得高高的,用鼻孔看人,脸上满是与生俱来的、毫不掩饰的傲慢与乖戾。

此人,正是平邑城大商主风昌明的三公子,风浩。

风浩一出门,便看到了跪在地上擦门槛的奴隶女子。

他眉头一皱,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抬起那只穿着锦缎靴子的脚,毫不客气地,便踹在了那女子的肩膀上。

“滚开!没长眼的狗东西!挡着本少爷的路了!”

那女子被他一脚踹得向前扑倒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了那冰冷的石阶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可她却连一声痛呼都没有发出,只是挣扎着,默默地爬了起来,抱着那块破布,手脚并用地,向旁边挪了挪,将路给让了出来。从始至终,她的脸上,都没有半分表情,仿佛被踹的,不是她自己一般。

……

平邑城东头,老顺记茶楼。二楼那间号称雅座的隔间,不过是拿几块破木板子胡乱隔出来的地界。桌椅油腻得能刮下二两黑亮油膏,手指头按上去,能粘住皮。窗户纸破了好几个窟窿,呜咽的穿堂风裹着楼下鱼市、牲口市那股子永远散不尽的腥臊膻臭,直往人鼻孔里钻,混杂着劣质烟草和汗酸味儿,腌臜得紧。

就在这腌臜窝里,偏偏坐着个风韵妇人。她硬生生在这乌糟糟的地界,辟出一块格格不入的洁净来,倒不是说她周围真干净了,而是她这个人,往这儿一坐,周遭的油腻浊气仿佛都自动避让了三尺。娘亲捏着个豁了口的粗瓷茶杯,那杯沿糊着深褐色、年深日久的茶垢,看着就倒胃口。偏生她两根染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捻着那脏杯口,慢条斯理地在桌上一碗温水里涮着。那水是跑堂刚提上来的。

“这地方,” 她声音不高,带着点慵懒的鼻音,手上的动作没停,目光却斜乜着楼下的街窝,“烟火气倒是浓得很,就缺那么点讲究。”

讲究?

林忆没应声。

他娘亲嘴里的“讲究”,往往跟“规矩”、“体面”、“干净”这些词儿沾边。这平邑城东市,活脱脱就是个巨大的烂泥塘,讲究?那是泥塘底下压着的石头,看不见也摸不着。

他端起自己面前那碗涮过的茶汤,没喝,目光沉沉地落向楼下街角。

一堆散发着浓重鱼腥气的烂菜叶子旁,靠墙蜷着一个人影。

一个女子。

更确切地说,是一个被铁链锁住的活物。

她几乎缩成一团,破麻袋似的粗布衣裳挂在身上,空落落的,露出的脖颈、手腕细瘦得惊人,皮肤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病态的苍白,底下又透着一层营养不良的蜡黄。最刺眼的是她脚踝上那副沉重的铁镣,黑沉沉的,边缘磨得锃亮,深深陷进皮肉里,将脚踝磨破的地方结了厚厚的黑痂,又不断被粗糙的铁环磨蹭着,渗出暗红的血丝,混着泥土,凝成一种污浊的暗褐色。脚趾脏污不堪,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她头发干枯如同深秋的乱草,胡乱地黏在脸上、颈间,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尖尖的下巴和一小片毫无血色的脸颊。

她就那么缩着,一动不动,像一块被随手丢弃在街角的、毫无价值的破石头。日头毒,晒得她头顶冒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汗气,混在周遭的腥臭里。偶尔有行人匆匆而过,投去或嫌恶或麻木的一瞥,便像躲开路中间一滩狗屎般,远远地绕开。

一个穿着油腻围裙、胳膊上汗毛浓重如鬃刷的屠夫,刚卸完半扇淌着血水的猪肉,沾着猪油和血沫的腿踢到她蜷缩的膝盖,也只是嘴里含混地骂了句“晦气!挡道!”

她对此毫无反应,深陷的眼窝里,眼珠像蒙了厚厚一层油灰的琉璃珠子,空洞地望着身前冰冷肮脏、粘着烂菜叶和鱼鳞的地面。那眼神,连一丝涟漪都没有。仿佛灵魂早已抽离,被那副沉重的铁镣压得粉碎,只剩下一具被铁链拴住的、在日光下慢慢腐朽的躯壳。

林美艳的嗓音响起:“忆儿啊,怎么啦?嫌娘亲点的这壶粗叶子,沏不出好味?”

她顺着林忆的目光,也朝楼下瞥了一眼,“茶渣连在滚水里扑腾一下的劲儿都没了,蔫得透透的,这时候再泼一瓢滚烫的茶汤下去,怕不是连个响儿都听不着,吞得干干净净,连点水花儿都溅不起来啊。”

她红唇微勾,为林忆倒了另一壶茶,茶水冲起碗底的碎渣,打着旋儿。

林忆收回目光,不再看那墙角。娘亲说得在理。这世间的苦楚,多得像河滩上的沙砾,数不清,捡不完。他管不过来,也没那份多余的心肠去管。烂泥自有烂泥的活法,或者说,烂泥自有烂泥悄无声息的死法。他此来平邑城,是为那尚未开张的宗门寻觅几颗好苗子,可不是来发善心,收容路边的病猫瘸狗。

怜悯?

呵,那是庙里泥塑木雕、享受香火的菩萨该操心的事儿。他林忆,不吃这碗饭。

少年端起那杯刚续满的茶水,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茶沫子,将那又苦又涩、刮喉咙的浑汤子,仰头灌了下去。粗砺的滋味从舌尖一直刮到胃里,也一并刮掉了心头那点刚刚冒头、微不足道的恻隐波澜。

林美艳端起碗,轻轻吹开浮沫,小啜了一口,似乎对这味道很满意,笑盈盈的。

“哈哈哈,风少,昨儿个那倚翠楼的小桃红,滋味如何啊?听说您可是让她唱了一宿的‘十八摸’?”

“去你娘的!”被称作风少的青年,一身宝蓝锦缎袍子,腰里系着条镶了玉片的腰带,晃荡着一块成色勉强能入眼的羊脂玉佩,面皮倒是白净,可惜眉眼间那股子挥之不去的轻佻跋扈,硬生生把几分人样给糟蹋了。

“那小娘皮扭腰摆胯是够骚,可那嗓子真他娘的跟破锣似的!嚎得老子脑仁儿疼!还不如上月那个柳莺儿合胃口,啧啧,那杨柳细腰,那勾魂眼儿……”正跟身旁几个狗腿子吹嘘昨夜的“丰功伟绩”,一个劲儿说倚翠楼的姑娘如何喷。

“那是!要论风流快活,咱们平邑城,风少您认第二,谁敢认头一份儿? 甭管啥花魁娘子,到了您风少跟前,那都得是张腿的蛤蟆——服服帖帖!”

七八个穿红着绿、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前呼后拥,簇拥着风浩,上了老顺记茶楼的二楼。风浩正吹嘘昨夜如何“大战花魁三百回合”,斜眼儿往临窗雅座那边漫不经心一扫——目光猛地就钉死了!像是被铁钩子勾住!

后面那些个溜须拍马的屁话,瞬间卡在了他的嗓子眼里,只剩下“嘶——”的一声,粗重声响!

倚翠楼里的粉头,环肥燕瘦,他风大少也算是“阅”过不少。可眼前这临窗独坐的小这位风韵夫人……

风浩只觉得心口窝子像是被一柄油锤狠狠夯了一下!紧接着,一股子邪火“噌”地从裤裆里那话儿直窜上来,烧得他脑门子发烫,口干舌燥!

他身后那群狐朋狗友,顺着风浩那直勾勾的目光看过去,也全都看直了眼,口水差点淌出来。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穿着团花绸衫的瘦子最先反应过来,带着满脸谄媚凑到风浩耳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

“风少,我的亲娘祖奶奶诶!这……这茶馆里,竟还藏着这般绝色?这可比那倚翠楼的头牌小桃红,要他妈的得劲儿十倍不止啊!啧啧啧……您瞧瞧!您仔细地瞧瞧!这身段!这脸蛋!这股子气派!还有……还有那对……”

他没敢把那个“豪乳”说出口,只是用手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一个夸张得离谱的、硕大的圆形,喉结上下滚动,咽了口唾沫。

“乖乖,不会是城里的哪位夫人吧?我的个老天爷!那对儿奶山!不会是城里哪位深宅大院、耐不住寂寞溜出来打野食儿的贵夫人吧?这要是能……嘿嘿……这里那户能比得上您风家?”

后面的话他没敢明说,但那搓着手、挤眉弄眼的猥琐表情,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风浩听着这话,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往那裤裆里的玩意儿上涌。

他哪里还忍得住?他在这平邑城里横行霸道惯了,看上的东西,不管是人是物,向来都是直接抢。今天,他就要把眼前这个美得冒泡的骚娘们,给当场办了!

他推开身边的狗腿子,整了整自己那身宝蓝色的锦缎袍子,晃了晃腰间那块成色一般的玉佩,脸上挂起一抹自以为风流倜傥的笑容,大摇大摆地,便朝着林美艳那一桌走了过去。他身后那群狐朋狗友,立刻心领神会,呼啦一下围了上来,将林美艳和林忆这一桌,给围了个水泄不通,脸上都挂着不怀好意的、看热闹的笑容。

周围的茶客们见这阵仗,都知道是风家那位无法无天的风家三公子又在寻衅滋事,一个个都吓得噤若寒蝉,连忙低下头,喝茶的喝茶,吃点心的吃点心,生怕被殃及池鱼。他们可不敢逃。

风浩走到桌前,连看都没看林忆一眼,直勾勾地、肆无忌惮地,在林美艳那丰满得几乎要裂衣而出的胸脯上,来回扫视。

他开口了:“这位娘子,瞧着面生得很呐。不是咱们平邑城的人吧?”

林美艳抬起头,那双桃花眼,将风浩从头到脚,慢条斯理地扫了一遍,然后,她笑了:“哎哟,这位小少爷,”她的声音,不像大家闺秀那般清脆,也不像小家碧玉那般羞怯,而是带着一种独特的、略微沙哑的磁性,像是被上好的烟丝熏过,又被醇厚的米酒浸过,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钩子,能直接挠进男人的骨头缝里,“您这眼力价儿,可真是毒得很呐。妾身这刚进城,还没找着个落脚的地儿,就被您给一眼相中了。小少爷说,这是不是妾身的福气?”

风浩被她这番话弄得一愣,他本以为会看到一个惊慌失措的良家妇女,却没想到,碰上了一个……好像比老鸨还会说话的骚逼。

不过,他非但不怒,反而愈发兴奋起来。

他就喜欢这种骚到骨子里的!干起来,才够味儿!

他嘿嘿一笑,竟直接伸出手,一把按在了林美艳面前的茶桌上,整个身子都向前倾了过去:“娘子,倒是挺会说话。不过,本少爷不喜欢拐弯抹角。说吧,开个价。今晚,陪本少爷睡一觉,是想要金子,还是想要银子?只要你把本少爷伺候舒服了,保证你下半辈子吃香的喝辣的,再也不用穿这种粗布烂裙子。”

他一边说着,那双不老实的眼睛,一边在林美艳的身上,四处游走,仿佛要将她身上的衣服,都给扒光了看。

林忆坐在对面,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林美艳脸上的笑容,更浓了。伸出那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轻轻地,推开了风浩那只按在桌子上的手。

“小少爷,您这话,”她的声音,愈发软糯,愈发勾人,“妾身这副身子,可不是用金子银子就能衡量的。要的,是看客人的……本事。”

她说着,那双多情的桃花眼,意有所指地,往风浩的裤裆处,瞟了一眼。

“再说了,您瞧瞧,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当着我这还没断奶的儿子的面儿,就谈这等皮肉生意,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您……猴急得像个没开过苞的毛头小子?”

“你他妈的……”风浩被她这话一激,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

他那只被推开的手,便猛地抬起,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绕过桌子,直接探向了林美艳的后背!

那只手,并没有去抓她那饱满的乳房,也没有去摸她那纤细的腰肢,而是直接、精准地,落在了她后背那根……现代女性内衣的、胸罩搭扣的位置!

他的手指,隔着那层月白色的、顺滑的裙料,清楚地感觉到了底下那根细细的、带着弹性的肩带,和他想要找的、那个小小的、金属的搭扣。

他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他甚至没有立刻去解开那个搭扣,而是用粗糙的指腹,在那光滑的、温热的肌肤上,来回地、带着侮辱性地,摩擦着。

“骚货,你这罩着奶子的你羞衣可真特别”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威胁的意味,“本少爷的耐心,可是有限的。现在,给你两个选择。”

“一,你乖乖地,跟本少爷走。找个没人的地方,用你那张小嘴,把你那对大奶子,把你身子底下那张骚屄,把本少爷这根……已经等不及了的大鸡巴,给伺候舒服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自己的胯下,不轻不重地,顶了顶桌角,发出一声闷响。

“二嘛……”

他的笑容,变得愈发狰狞,“你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也简单。本少爷现在,就当着你的面,把你这个宝贝儿子的两条腿,一寸一寸地,给敲断了!然后,再找几个最下贱的、得了花柳病的乞丐,把你拖到城外的乱葬岗,让他们轮着干你!让你尝尝,什么叫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番话,说得是那么的恶毒,那么的下流。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林忆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能感觉到,娘亲那只握着他的手,那原本温润的肌肤,此刻,竟变得有些冰凉。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林美艳并没有当场发作。

她脸上的那抹微笑,甚至没有丝毫的变化。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风浩。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地,开了口,对林忆柔声说道:“我的乖儿子,你且在这里,稍等片刻。为娘去去就回。”

她松开林忆的手,然后,缓缓地站起身来,看着风浩笑语盈盈:“这位小少爷,您瞧,我这儿子胆子小,经不住吓。您这般威风,怕是会吓坏了他。这二楼,不是有个雅间么?不如…咱们去那里头,好好地、单独地……聊一聊?到时候,你想让奴家怎么玩,奴家就陪您怎么玩。是想让奴家跪在您脚边,用舌头给您舔干净那话儿上的骚尿?还是想让奴家张开腿,让您瞧瞧奴家这骚屄里,到底能流出多少水来?又或者……您想试试,用奴家这对奶子,给您那根大家伙,好好地‘洗个澡’?”

“哈哈哈哈!好!好!好!你这骚娘们,果然是个识时务的!比那倚翠楼的婊子们,要上道一百倍!本少爷就喜欢你这样的!”

他拉着林美艳,便要往里走:“走!跟本少爷走!本少爷今天,非得把你这骚货,给干得三天三夜下不来床!”

他身后那群狗腿子,立刻发出一阵心领神会的、猥琐的哄笑声,自动地,让开了一条路。

“砰!”

雅间的门被重重地关上,还传来了落栓的闷响。

门外,那风浩那几个留在茶楼里的狗腿子,此刻却像是打了胜仗的公鸡,围着林忆那张桌子,抱着胳膊,脸上挂着恶意的讥诮和看戏般的兴奋。

“啧,小杂种,看见没?你娘可比你识相多了!知道咱们风少的厉害!”

“就是!风少看上她,那是她的福分!跟着我们风少吃香喝辣,穿金戴银,总比跟着你这穷鬼啃咸菜强百倍!”

“小子,以后见了风少,记得绕道走!夹起尾巴做人!不然…嘿嘿,下次打断的就不止是腿了!小心你的狗命!”

“也不知道风少在里面怎么‘教训’你娘呢?啧啧,那身段…那脸蛋儿…小杂种,你该叫声爹了,哈哈哈!以后风少就是你后爹!”

污言秽语如同污水般泼洒过来,带着下流的揣测和恶毒的侮辱,在空旷了不少的茶楼二楼回荡。

林忆置若罔闻。他端着茶碗,目光落在碗中浑浊的液体上,看着那几片粗大的茶梗沉沉浮浮。

嘲弄而已,在前世,这种事也不是没有试过。

他体内那被强行按下的灵力,此刻如同被冰封的暗流,在极致的平静下酝酿着更为深沉的东西。时间在狗腿子们聒噪的叫嚣声,雅间深处死一般的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一盏浑浊的粗茶,堪堪饮尽。

雅间那扇紧闭的、漆皮斑驳的木门后面,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很轻,很稳。

一下,一下。

踏在雅间内铺着的、或许是同样油腻的地板上,发出高根踩地的声响。

茶楼里那几个狗腿子的污言秽语戛然而止,他们齐刷刷地扭动脖颈,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盯向那扇紧闭的雅间门,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吱呀——”

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那扇门被从里面拉开了一道缝。

一道素白的身影,从雅间阴影里,缓步踱了出来。

是娘亲回来了。

林美艳。

衣裙整齐,发丝不乱,脸上依旧挂着那温婉得体的笑容,更添几分温婉风韵,仿佛刚才只是去雅间里散了散步,顺带整理了一下仪容。

林美艳缓步走到林忆那张桌子旁,目光温润如水,落在儿子身上,轻轻揉了揉林忆的头顶:“乖儿子,娘坏了你收徒的心思了?” 语气里带着点询问,仿佛只是弄坏了儿子一件心爱的玩具。

林忆抬起头,迎上娘亲那毫无阴霾,甚至带着点关切的目光。他眼底深处那冰封的平静微微松动,下意识地越过娘亲的肩头,投向那扇半开的雅间门扉深处。

门内光线昏暗,只隐约看到桌椅的轮廓,以及……地面上似乎铺着一层均匀的、薄薄的灰白色粉末?那粉末在从门口透入的微光下,泛着一种死寂的、毫无生气的微芒。

他沉默了一瞬,嗯了一声,有些惋惜——风浩灵根确实罕见。土火双灵根。

林美艳叹气:“收徒,首重品性。资质再好,心术不正便是祸根。今日他敢欺男霸女,打断人腿;他日得势,就敢欺师灭祖,惹下滔天大祸。若惹到我们都惹不起的存在,宗门顷刻覆灭,就像他此刻下场。宁缺毋滥,明白吗?”

林忆一震。想到风浩若得力量后可能带来的灭顶之灾,那点惋惜烟消云散。他有些后怕,又感激娘亲。

鬼使神差,他飞快地、害羞地在林美艳脸颊上亲了一口。

林美艳微怔,随即眼中暖意更浓,又揉了揉他头发。

……

直到这时,那几个僵立在茶桌旁的风浩狗腿子,才惊醒,

猛地倒抽一口凉气!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们昂贵的绸缎内衫,顺着额角鬓边涔涔而下。

那尖嘴猴腮的瘦子声音抖得变了调,带着哭腔:“风…风少呢?!”

他壮着胆子,拼命想从那半开的雅间门缝里窥探点什么。里面光线昏暗,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和若有若无的呛人味道,哪里还有风浩半点影子?

“你…你…你把我们风少怎么了?!”那个脸上有疤的壮汉,色厉内荏地朝着林美艳嘶吼,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脚下却像踩了棉花般不由自主地往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条凳也浑然不觉,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眼前这女人,笑语晏晏,温婉如水,手上沾着诡异的灰白粉末,从那死寂的雅间里走出来……这诡异到极致的情景,彻底摧毁了他们仅存的理智。

他们惊觉,这是得罪了修士。

林美艳终于侧过头,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既无杀意,也无怒意,就像看着几只嗡嗡叫的苍蝇,或者路边几块碍眼的碎石。

林美艳笑语晏晏:“你们风少?不是说要跟我这乡下女人‘好好说道说道’,‘叙叙旧’吗?大概是……叙得太过投入,说道得太深,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了。怎么,你们几个,也想进去找他叙叙?或者,听说道说道?雅间……还算宽敞。”

“不——!!”

“不敢!不敢!!”

“饶命!饶命啊!!”

“我们走!这就滚!马上滚!!”

几人瞬间魂飞魄散,哪里还敢有半分停留?连滚带爬,就往楼下冲,

互相推搡踩踏,如同丧家之犬,撞翻了楼梯口的屏风,带倒了墙角的痰盂,发出乒铃乓啷一阵乱响,污秽的液体溅得到处都是。他们连头都不敢回,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连滚带爬地消失在楼梯下方,留下几滩可疑的水渍和刺鼻的尿骚味,混合在茶楼的浊气里。

茶楼里彻底死寂下来。灶膛里柴火早就熄了,连噼啪声都欠奉。柜台后面,账房先生死死捂着嘴,几个没来得及跑掉的茶客,缩在角落的桌子底下,面无人色,大气不敢出。

林美艳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重新在林忆对面坐下,姿态优雅地拿起茶壶,给自己和林忆的空碗里续上浑浊的茶水。碗底残留的茶渣被水一冲,又浮了起来,沉沉浮浮,像是在演绎着某种轮回。

林忆端起碗,目光却没有落在茶水上。他越过娘亲的肩膀,穿过茶楼歪斜的窗户,再次投向楼下街道对面那个堆满烂菜叶的角落。

那个戴着沉重铁镣、蜷缩在污秽中的奴隶女子,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像一尊被时光和苦难风化的石雕。方才茶楼二楼的喧嚣、打斗、惊恐的奔逃、刺耳的嘶吼,似乎都未曾在她那空洞的、蒙着厚厚尘翳的眼眸里激起哪怕一丝最微小的涟漪。

茶客们惊慌跑过她身边溅起的泥点,落在她破麻布衣上,她也毫无所觉。她只是更深地、更深地将自己缩进那片散发着恶臭的阴影里,仿佛外面的世界,无论是血腥的杀戮,还是肮脏的唾骂,都与她无关。

她只是那滩烂泥里最不起眼的一部分,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脚踝上那副冰冷沉重的镣铐,勒进皮肉,磨出暗红的血痕和永不愈合的溃疡,是她存在于这世间唯一的、痛苦的证明。

林忆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深陷眼窝里毫无生气的眸子,那被麻布裹着的、几乎看不出形状的干瘦身躯,还有脚踝上那触目惊心的、新旧交叠、渗着脓血的伤痕……如同一幅刻在绝望深渊底部的图腾,冰冷地印入他的眼底。

他微微蹙了下眉,心底深处某个角落似乎被什么东西极其尖锐地刺了一下,带来一阵短暂而陌生的刺痛,但旋即又被更深沉、更习惯性的漠然覆盖。这世间的苦难太多,如恒河沙数,他管不了,也无需管。怜悯是种奢侈,更是种负担。他移开视线,将碗中浑浊的茶汤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在喉间弥漫,却再也品不出一丝回甘。

“忆儿,走吧。”林美艳放下茶碗,站起身。

母子二人离开了这片弥漫着恐惧、血腥和石灰余味的狼藉之地,沿着那条被污水浸润、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汇入长街上熙攘而麻木的人流。夕阳的余晖给破败的屋舍和行色匆匆的路人涂抹上一层虚假的金红,试图掩盖白日里所有的腌臜与不堪。

当他们走过那个堆满烂菜叶、散发着浓重鱼腥腐臭的街角时,林忆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林美艳的目光更是未曾偏离分毫,仿佛那角落里蜷缩的只是一块长了霉斑的石头。只是在错身而过的瞬间,林忆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那个蜷缩的身影,扫过她脚踝上那副磨得锃亮、深陷皮肉、缠绕着她生命的沉重铁镣。

他的嘴唇微动,声音很轻,如同自言自语,却又奇异地穿透了街市的嘈杂、货郎的叫卖、骡马的响鼻,清晰地传入那女子空洞的耳中:

“若想要新的生活,”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便在黄昏的时候,在城门等。”

说罢,他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

随着母亲那抹素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长街尽头涌动的人潮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那奴隶女子,依旧蜷缩着,一动不动。

林忆的话语,如同微风吹过千年古墓,连一丝尘埃都未曾拂动。

她深陷的眼窝里,那蒙着厚厚油灰的眸子,依旧空洞地望着面前肮脏的、粘着鱼鳞和烂菜帮子的地面,没有任何反应。连眼睫都从未颤动一下。

没有动作,没有逃跑,只是缩在那里,如同烂泥塘里一块沉底的顽石。铁镣冰冷的触感,是她唯一感知到的真实。

而新的生活?

那不过是风中飘过的、一个陌生而遥远的铃声,连她早已枯死的意识都懒得去捕捉。

————

林忆独自一人,立在城门洞巨大的阴影边缘,半边身体沐浴在夕阳最后的余烬里,半边则已沉入冰冷的黑暗,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城门外那条延伸向远方的官道,以及官道两侧逐渐被暮色笼罩的荒野。

他在等。

并非出于什么悲天悯人的情怀,只是在离开时,走过那个角落的瞬间,那女子脚踝上深陷皮肉、磨出血痕的沉重铁镣,突兀地在他漠然的眼底闪回了一下。一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若她还有一丝不甘于“烂泥”的心气,或许……值得给一个选择的机会?仅此而已。

暮色四合,城门洞里的阴影越来越浓重,吞噬了最后一点暖色。官道上行旅匆匆,归家的农人扛着锄头,进城卖完山货的汉子挑着空担,骡马车队扬起的尘土在暮光中浮动。一张张疲惫而麻木的面孔从他眼前掠过,带着日复一日的辛劳印记。没有那张蒙着尘垢的脸。

城头——

那面残破不堪,写着平邑的大旗,在渐起的风中有气无力地扑打着旗杆,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叹息。城门守卫已经开始不耐烦地吆喝,驱赶着最后几个磨蹭的行人,沉重的包铁城门在绞盘刺耳的吱嘎声中,缓缓地、一寸寸地开始合拢。

林忆最后望了一眼官道尽头那被暮霭完全吞噬的远方,那里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灰黑轮廓。他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准备离去。

少年那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终究归于平静。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就在那两扇巨大城门仅剩下最后一道狭窄缝隙的瞬间——

“嗬…嗬……”

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如同破风箱般拉出的、用尽生命最后力气挣扎的喘息声,极其艰难地穿透了城门闭合的沉重摩擦声和守卫粗鲁的呵斥,钻进了林忆的耳中!

少年猛地顿住脚步,霍然转身!

城门缝隙处,一个身影正用尽全身力气,不顾一切地往里挤!

是她!

那个奴隶女子!

然而此刻的她,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

原本,就破烂的麻布衣服被撕扯得更加褴褛,一条条一缕缕地挂在身上,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鞭痕、棍印,青紫肿胀,皮开肉绽。有的伤口深可见骨,正汩汩地往外冒着暗红的血,将褴褛的麻布都浸透,黏糊糊地贴在身上。鲜血顺着她的手臂、小腿往下淌,在她挣扎爬过的潮湿地面上,留下了一道蜿蜒刺目的暗红轨迹,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她的头发也被扯掉了一大片,露出血肉模糊的头皮。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隙,眼角撕裂,血泪混合着污泥糊满了半张脸。另一只勉强睁开的眼睛,瞳孔深处,那层厚厚的、如同死灰般的麻木尘翳,被一种难以形容的、近乎燃烧的疯狂所撕裂!

那是一种用生命作为燃料点燃的光,疯狂地跳跃着,死死地锁定了城门内林忆的身影!仿佛他是这无边黑暗地狱里,唯一的、最后的一根稻草!

“滚开!哪来的疯婆子!”

一个城门守卫被这突然撞进来的“血人”吓了一跳,随即嫌恶地怒吼,抬着沉重的包铁靴子就要朝她踹过去!

“让她进来!”

林忆的声音不高。那守卫的脚硬生生停在了半空,惊疑不定地看向林忆。

就在这一刹那的迟滞,那女子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身体的力气,又或者是因为看到了林忆,紧绷到极限的心神骤然一松,整个人猛地向前一扑,重重地摔倒在城门洞内冰冷潮湿的青石板上!

身体撞击地面的闷响令人心头发颤。她蜷缩着,剧烈地抽搐、吐着血沫,每一次喘息都扯动着全身的伤口,发出濒死般的嗬嗬声。脚趾因痛苦而死死抠着地面,指甲几乎崩裂。但她那只还能勉强视物的眼睛,依旧死死地、如同烙印般,钉在林忆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乞求,没有哀怜,只有一种燃烧到极致、濒临熄灭却依旧不肯放弃的执念——抓住他!抓住那道在无边绝望中对她唯一投来一瞥的身影!

林忆站在原地,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消逝,城门洞内彻底陷入幽暗。浓烈的血腥味和女子身上散发出的、混合了汗臭、血污和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曲了一下。他沉默着,看着地上那个如同被彻底打碎又重新勉强拼凑起来的、不断抽搐的躯体。

良久,久到城门守卫都开始交换眼神,久到那女子剧烈的喘息声都渐渐微弱下去,仿佛生命之火即将熄灭。

林忆终于动了。他缓缓上前一步,蹲下身,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女子那张被血污和泥泞彻底覆盖、几乎辨不出本来面目的脸上:“你叫什么名字?”他轻声问道。

女子艰难地喘息着,她看着林忆,那张沾满了血污与尘土的脸上,肌肉因剧痛而扭曲抽搐着,嘴角却极其艰难、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拉扯着撕裂的伤口,渗出更多的血,最终,形成了一个极其古怪、极其难看的、如同厉鬼哭泣般的笑容。

没有名字。她从未拥有过。有人叫她阿绣,也只是烂泥里的一个标记,一件物品。

就如同她离世的阿弟一样。

她摇了摇头,幅度微弱,却异常清晰。干裂的嘴唇翕动,破碎的声音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带着血沫的咕噜声:“……没有名字。”

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枯骨。

林忆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团即使濒死,也未曾熄灭,反而在血与痛中淬炼得更加倔强火焰。那火焰里映照着铁镣的冰冷、鞭痕的灼痛、世间的无情,也映照着她,此刻,如同蛆虫般,在烂泥血污中挣扎求存、却硬是爬到了他面前的决绝。

铁吃骨时泥作胎,命贱笑作虫,

嚼尽人间霜雪夜,咬破青天是吾名!

没有风花雪月,只有铁与血,泥与霜。

铁镣啃噬骨肉,便在这烂泥里重塑顽躯;

世人视我如草芥微虫,我便以虫身笑对这滔天恶意!

生吞活剥这人世如刀的霜雪寒夜,终有一日,她要用这副被践踏到尘埃里的残躯,咬穿这压顶的青天!

少女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残烛,却字字如铁钉,狠狠楔入这幽暗的城门洞,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源自深渊的怨毒与不屈!

那只仰望着林忆的眼睛里,疯狂执念的光芒在这一刻达到了极致!

林忆不再问。伸出一根手指,对着那粗大沉重的铁镣轻轻一点。

“铮——!”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脆的金铁断裂声响起!崩断!

那副不知禁锢了她多少年、磨碎了她多少血肉的沉重枷锁,从中应声而断!断裂处光滑如镜,没有一丝毛刺!

林忆缓缓站起身,看着蜷缩在血泊中的她。城门洞外,最后一点天光也消失了,厚重的黑暗彻底笼罩下来。林忆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平静而清晰:

“从今天起,你便叫……厉栖染。”

“无根之萍,愿你晚霞落尽,青天染明。”

厉栖染……

这个名字,终将如同一缕穿透厚重乌云、挣扎而出的微光,轻轻落在女子那被血污覆盖、早已承载了无尽苦难的灵魂之上……她的救赎。

======================

第九(上)章

残阳。

光线昏暗。药味刺鼻,熏得人脑仁疼。

徐兰推门进来,手里端着碗黑乎乎的药汤,热气直往上冒。她步子放得轻,不是怕吵着谁,是这破地板吱呀响,听着烦。

厉栖染醒了。睁着眼,直挺挺躺着,跟块从坟里刨出来的棺材板似的。就胸口还有点起伏,证明是个活物。

徐兰走近床边,大咧咧往那一杵。她拿眼扫他露在外头的手腕子、脖子。没见新渗血,挺好,省得她再费劲包扎。

“醒了?”她嗓门不大,但透着一股子利落劲儿,“身上地方疼得厉害不?”她最烦猜闷儿,疼就吱声,不疼拉倒。

厉栖染没动弹。眼珠子定在房梁上,空洞洞的,像两口枯井。屁都没放一个。

徐兰心里“啧”了一声。又来了。每次伤狠了醒来都这德性,活像魂儿丢在了外头。她当姑娘那会儿在村里,猪崽子病了还知道哼唧两声呢。

这主儿,比猪崽子还闷!

“哐当”

徐兰懒得再问第二遍。转身把药碗撂旁边小几上。褐色的药汤晃了晃,溅出两滴在木头面上。

她下巴朝碗点了点,命令式,“趁热,灌下去。”

她可没闲工夫在这儿磨蹭。青竹阁一摊子事等着她呢,后厨采买的账还没对,西厢那帮小崽子指不定又打碎了几个花瓶。

厉栖染还是那副死样子。眼皮都懒得耷拉一下。好像那碗救命的药是坨臭狗屎。

徐兰抱着胳膊看他。心里那点不耐烦蹭蹭往上冒。

躺这儿装死狗?

她最瞧不上这号人,要么就狠到底,要么就别逞能。既然入了这里,装什么蔫儿?

她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了搓粗布衣角。这料子磨手,让她想起以前下地干活的日子。烦归烦,事儿还得办。谁让她现在是青竹阁的管事?更因为,这是少宗主亲自吩咐下来的差事。少宗主的令,在她这儿比圣旨还管用。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硬邦邦的,特意加了点分量:“少宗主亲自备下的药。”

屋子里好像更静了。连药汤冒热气的“嘶嘶”声都听得清。

厉栖染那对死鱼眼珠子,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那层蒙着的灰翳,似乎被什么东西强行刮开了一道细缝。一点微弱的、近乎挣扎的活气儿,从那缝里透出来。

她的视线,终于从房梁上拔下来。慢得像生了锈的锄头。一点点挪,最后钉在了那碗冒着热气的药汤上。

干瘪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滑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徐兰冷眼瞧着。心里那股火气一下,被浇熄了大半。

嘿,果然!她就知道!什么灵丹妙药都不如“少宗主”这三个字好使!

她没催。抱着胳膊等。看他能磨蹭到几时。

厉栖染的手臂动了。动作僵硬得像村头老木匠手里卡了榫卯的破家具。她想撑起来。刚一动,扯到了身上的伤,她闷哼一声,牙关瞬间咬紧,额头青筋都蹦出来了,冷汗“唰”地就下来了,脸白得像糊墙的纸。

徐兰没动。她压根没想伸手扶。一来她知道这疯子不喜人碰,碰了搞不好反咬你一口。二来,她徐兰当姑娘时能扛百斤谷子,当了管事更不是伺候人的老妈子!有本事折腾自己,就得有本事自己爬起来喝药!

她看着厉栖染咬着后槽牙,额头汗珠子滚豆子似的往下掉,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又极其吃力地把那副沉重破烂的身子从硬板床上拱起来。靠上床头时,厉栖染喘得跟破风箱似的。那眼神里,空洞少了些,取而代之的是压抑到极致的痛楚和一股子狼崽子似的狠戾。

厉栖染喘了几口粗气,眼珠子又死死盯住了那碗药。

徐兰这才伸手把药碗端起来,直接杵到他眼皮子底下。碗沿离她手也就三寸远。

厉栖染没立刻接。他看着那碗深褐色、气味冲鼻的药汤,眼神沉得像里面翻搅着什么?

恨?厌?

还是别的更复杂的东西?徐兰懒得琢磨。她只觉得那潭水底下有东西在搅,让人看着不舒服。

厉栖染终于伸出了手。原本断掉的手指,已经恢复得骨节修长分明,上面横七竖八爬满了新旧伤疤。手有点抖。她接过了碗。

指尖碰到碗沿,冰凉。

徐兰立刻缩回了手,像被狼崽子舔了一下。

厉栖染端着碗。不看她。就盯着碗里的药。看了好几息。

然后,一仰脖。

咕咚!咕咚!

那药苦得徐兰隔这么远都闻着皱眉。厉栖染灌得极猛,喉结疯狂地上下窜动。眉头拧成了死疙瘩,像是在经受什么酷刑。但动作一点不含糊。

碗很快空了。

“哐当。”空碗被他随手丢回小几上。厉栖染重重靠回床头,闭上眼。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喘气声粗重。额头上全是汗。嘴唇紧抿着,嘴角还挂着一丝没舔干净的褐色药渍。

屋子里只剩下她拉风箱似的喘息。

徐兰看着厉栖染那副闭目等死的模样。那股子死气又罩上来了。不过跟刚才的彻底空洞不一样。现在更像是一堆刚烧完的木炭,外面还烫手。

她一个字都懒得再说。利索地抄起空碗。转身就走。到门口,脚步顿都没顿。

“有事嚎一嗓子。”她撂下话,拉开门,风风火火地走了出去,“砰”地一声把门带严实了。

屋子里彻底死寂。浓烈的药味塞满了每个角落。

厉栖染依旧闭着眼。靠着。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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