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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俗的狐狸
作者:水陆青栖
第一章 被人厌弃的狐狸
深冬,雪下了一夜,天光还未亮透,院子里便已冻得死寂。
又尔在受罚。
跪在雪地中央,膝盖抵着冻硬的地面,骨头像是被寒气生生冻裂开,尾巴收不住,软趴趴地摊在雪里,沾着污泥和血迹,怎么也藏不住。
在商府里待的这十年,这样的罚跪,又尔经历了无数次。
罪名总是那些——偷吃点心,衣物不整,眼神不敬......诸如此类等,听起来很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只要落在她身上,就成了过错。
不过最近,这群爱欺负她的少爷小姐们找了个新由头。
——嫌她的尾巴脏。
不知是不是因着及笈后被欺负得更狠的缘故,又尔这几个月总是控制不好自己的兽型,尤其一紧张,那赤色的狐尾便会露出来,耷拉在外面。
这群少爷小姐们嫌弃她尾巴上沾了灰,硬生生拽着她的尾巴在池子里洗,笑得前仰后合。
后院深冬的池水,真的冷。
狐狸咬紧牙,被水浇得浑身发抖,池水浸透衣摆,冻得她说不出话来。
可她不敢反抗。
致使到如今,又尔见了人便怕,越怕,就越收不住那条毛茸茸的尾巴。
又尔今日的罪名,是冲撞了二少爷。
——商厌。
她名义上的“二哥”。
可到底撞没撞着,又尔自己也说不清,她只是从灶上摸了两块糕点,刚出门,就迎面碰上了少年。
商厌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当时什么都没说,转头就叫人把她捉了来,跪在这雪地里。
廊下的少爷小姐们正等着上学堂,一个个披着裘风,抱着手炉,站在一起,嘴里却没闲着
“上回是偷吃厨房的糖瓜,这回,又冲撞了二爷……这蠢狐狸怎么总犯事?”
“该扒皮了,省得碍眼。”
“下次直接关柴房算了,天天跪在这,膈应谁呢。”
“......”
又尔低着头,不敢出声。
她想不在意,反正......已经听过很多遍了。
可这些话还是一句句钻进耳朵里,连着她的骨头,一块冷透了。
跪得久了,血气下沉,腿已经快没了知觉,就在又尔几乎要支撑不住时,耳边传来阵清浅的脚步声。
雪地被踩开。
又尔听见雪地里那双靴子的声音时,动了动僵着的脖颈,抬了头。
视野里先落下的是一片雪白的衣袍,再往上,锦缎覆着白玉般的皮肉,衬得来人身形清瘦高挑,仿佛一具剥了皮的瓷人。
商厌生得极瘦,身形修长,宽肩窄腰,身量在这群同龄少年里也鹤立鸡群,坤泽的骨相偏柔,偏生这位二少爷长得干净利落,唇角弯着,透着股狠意。
连怀中抱着手炉的那双手都瘦长苍白,指尖粉艳,血泡着似的的。
少年一副极为好看的皮囊,却不显柔,反倒像剜了人的魂魄来雕的,生了双凉薄的眼眸。
那眼尾轻轻勾着,漆黑阴影里藏着点猩红,盯着人的时候,像盯着一只待宰的畜生。
又尔抿了抿唇,没收起的狐耳无声地贴紧发间。
这人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活物。
活像是天光下雕琢的一块冷玉。
可又尔看着,只觉心里生寒。
这少爷厌恶她,生得再好看,在她眼里,也是个活阎王。
她有一瞬恍惚,仿佛自己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截剥了皮,洗净血的白骨,披着人皮走在雪里。
商厌低头看又尔,眸底浮了些兴致,那点笑意藏在嘴角。
猫逗着耗子玩,商厌慢慢地开口:“又尔,累吗。”
嘴里吐出来的话一如既往的难听。
又尔知道这阎王爷想听什么答案,仰着头看他,唇角弯起,声音温顺:“不累。”
“是我没规矩,该被少爷罚。”
她知道,只要她笑着应下,商厌便会很快觉得没意思。
他觉得没意思,自己就可以回去了。
少爷果真沉默了。
但又尔看见,商厌低头看着她的冷冽双眸中,浮现的情绪,似是不耐,又似乎是隐隐的愠怒。
商厌生气了。
狐狸心底有些茫然,她不明白,商厌为什么又生气了。
但她懒得想。
反正这人一向如此。
总是生气,好生无聊。
商厌看着她,开口:“狐狸,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吗?”
又尔眼角弯弯,乖巧地回答:“中庸。”
“然后呢?”
然后,廊下又起哄起来。
“二爷今日气色不错,怎么不动手啊?”
“上回不是还踢这笨狐狸一脚?”
又是一阵低低的笑,又尔抖了抖尾巴,仰着的头不自觉地低下去,半晌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狐狸嗫嚅着张了张嘴:“少爷,我——”
“先生到了——”又尔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到了院外的声音。
四下瞬时寂寥。
——围着看笑话的少男少女们均收了声,纷纷站直了身子,头一个接一个半垂下,不再开口。
院门大开,仆从鱼贯而入,弓着身站在两侧。
廊下雪色一线,远远走来一道身影。
又尔没忍住,悄悄抬头看了眼。
——白衣如月的青年。
衣袍素净,袖口处绣着极淡的云纹,天地肃杀的寒风吹不过他的衣摆,满身清冷。
雪衣如霜,风雪拂过时衣摆微动,步履从容,眼尾微垂,神色冷淡,如同天上的谪仙般清冷。
也是妖,跟又尔一样,是只狐狸,但不同的是,容寂是九尾白狐,还是个血脉纯正的乾元。
身份尊贵,受人敬仰。
跟又尔这只遭人厌弃的中庸赤狐不同。
在这乱世里,他以一介妖身,被诸族名门争相请为学士教授世族子弟,均未有成事过。
据说九尾白狐一族早亡,容寂是族中最后一脉九尾狐。
妖修人道,清冷如霜雪,十年间无数世家抬着多少金银财宝,稀奇古怪的精巧玩意儿都没能请动他,甚至一句温言都没换来过。
最终,是以商家族中长老出面,携重礼上山,耗时半年,才请动对方答应授课。
白衣青年走过廊下,少男少女们站成一列,全都垂着眸,低头行礼:“见过先生!”
连往日最跳脱的几个也乖巧地立在一旁,毕恭毕敬地朝青年鞠躬。
容寂一个眼神都没给旁人,眸色浅淡如冰湖,不见底。
这群少爷小姐们却都笑得小心,步步跟着,生怕落下。
哪还有方才半点对着狐狸讥笑的模样。
明明都是狐狸,都是妖.......
雪落无声,风吹过长廊,卷起衣袍。
又尔跪在雪地里,尾巴悄悄收了收,脏兮兮的一截埋在雪里。
她眨了下冻得酸涩的眼睛,鼻腔里满是血腥雪冷的味道。
忽然就觉得,心口发涩。
那滋味就像是有人拿刀剔开了骨肉,没沾血,只叫人闷得喘不过气来。
可她到底没吭声。
只默默看着那人离去的方向,又盯着自己那截尾巴看了一会儿。
这会儿,她都忘了身边还有个少年。
半晌,狐狸轻轻扯了下嘴角,学着旁人对着白衣青年笑的样子,弯了弯眼睛。
——活着嘛,总得笑笑。
余光一转,才瞧见商厌还立在不远处,裘风猎猎,懒懒倚着廊柱,眸色淡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又尔吓了一跳,赶忙低下头,把那点酸涩死死咽回去。
她弯了弯眼睛,嘴角扬起抹很难看的笑意。
——还好,没冻死。
要是冻死了,就没人知道她也见过好多次这样好看的白狐先生了。
想到这里,狐狸舔了舔干裂的唇,像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打气似的,艰难地将双手交握着,躲在棉袍袖里取暖。
雪落在脖颈上,冷得她直打哆嗦,眼尾还在死死弯着。
“活着好啊……”又尔在心里念着,安慰自己,尾巴晃了晃,像是在给自己撑场面。
“天大地大,有一口气在,就不算太可怜。”
多亏了这谪仙般的先生,今日挨得骂少了许多。
真好。
明天说不定还能偷到一块糖吃。
第二章 玩物
夜里雪大了,院外一片白茫茫。
又尔被人从雪地里拖起来,整个人早冻得发僵,指尖僵硬,尾巴耷拉着,雪水滴滴答答落了一路。
推搡间,她人已经跪在暖阁内柔软的地毯上,脸贴着玉砖,鼻息里尽是沉沉暖香。
屋内静得可怕,唯有炭火轻轻跳动的声音,映得一室昏黄。
人还没来。
又尔对着门,老实跪着,半晌,才听见靴底踩着玉砖的细碎声。
商厌慢悠悠地负手走进,手里拿着把折扇,神色淡漠,面上兴致寡淡。
他生得极白,皮肤仿佛覆着一层细腻冷霜,身着玄色窄袖锦袍,袖口滚着白狐绒,衣摆曳地,斜斜坠着鎏金流苏,行走间,烛火映在他脸上,照得那双眼冷漠如刀。
眼尾微挑,薄唇染着淡红,恰如腊梅覆雪,生生冷出了几分惑人骨血的艳色。
这一身,本该是柔软的坤泽,落在商厌的身上,却是清寒到极致。
浸了冷血,从骨子里透着一股子淡漠狠厉。
商厌站在这暖阁里,比外面的雪还要冷上几分。
暖香浮动,狐狸抬眼一瞬,便险些被那张脸晃得失了神。
可又尔心里明白,这皮相再好看,也是个能活活把人折磨死的活阎王。
少年一眼扫过来,落在又尔身上,厌恶得像是瞥了什么脏东西。
“狐狸,你倒是会挑地方,知道来我这暖和?”
又尔急忙摇头,嗫喏着:“不是……是,是二爷叫人送我过来的。”
话音刚落,商厌冷笑一声,声线低沉:“谁准你说话了?”
又尔立刻闭了嘴,瑟缩着,尾巴僵直地拢在腿侧。
商厌走过去,站在又尔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道:“这一身,脏死了。”
“脱了。”
又尔猛地抬头,瞳孔骤缩,狐耳上的绒毛一下子全炸开。
“少爷,……”她声音颤抖,吓得眼泪都冒了出来,“又尔知错了……别,别罚了……”
本能的惧怕。
商厌眯着眼盯着她,忽然笑了:“知错?”
“那你说说,知什么错?”
又尔小声道:“不该……不该冲撞了少爷...…”
商厌眼神幽沉:“就这点?还有呢?”
还有?
又尔答不上来。
商厌不耐地俯身,眼神森寒,手指伸过去,直接揪住少女身上的薄袄。
——“刺啦”一声。
那件湿透的薄袄被生生撕开了些,少女血迹斑斑的白净皮肉露了出来,肩头薄得像纸,骨头撑着一层薄薄的肉,雪白中青紫交错。
商厌盯着那片皮,眼底泛起了点说不清的情绪。
“啧。”
他指腹蹭过那一片青紫。
又尔吓得浑身发抖,尾巴一下绷直了,死死咬着牙,声音发颤:“少爷,饶了我吧……”
商厌却像听不见似的,手指从她肩头慢慢滑下,落到清白的锁骨处,低笑一声:“你清早看他,眼都直了?”
又尔一怔,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耳朵耷拉了下来:“不敢,少爷……我真的不敢。”
商厌低头靠近,鼻息喷在她耳边,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不敢?你直勾勾盯着人家看得时候,巴不得贴上去吧?”
说着,手掌顺着少女湿透的狐尾一路滑过去,直接抓住那一截尾巴尖,又尔差点摔倒在地。
“你抖什么?”
商厌商厌嗤笑一声,手指一勾,挑开又尔破旧的衣襟。
“怕了?”
他盯着少女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样子,眸色愈发阴沉。
袄子带着血污坠了大半,彻底露出又尔身子上那一截雪白的肩。
皮肉薄得几乎能透出骨头的形状,肩胛锋利,锁骨浅浅陷着,布满了青紫的痕迹。
又尔吓得蜷缩成一团,耳朵死死贴着发间,尾巴绷直,眼睛泛着湿光。
商厌眯了眯眼,呼吸沉了些,指腹缓缓贴上她的脖颈,又沿着截冷白的锁骨慢慢往下蹭。
“真脏啊。”
指尖碾过青紫的地方,又折回去,拂过又尔锁骨下那一点突起的骨头,逼仄的压迫。
又尔吓得小声抽气,眼泪一下滚下来,肩膀抖得像筛子,喉咙里低低呜咽了一声:“二,二爷……”
“二爷……”又尔哭了,眼泪簌簌往下掉,“我没想过的,真的……我没想过要贴上去......”
“喊什么二爷?”
商厌眯起眼睛,捏着她的尾巴往后一扯,冷笑:“从小把你养到大,嗯?又尔,你该叫我什么?”
又尔咬着牙,声音小得快听不见:“……二哥……”
商厌眸色骤沉,低头盯着她,忽然笑了。
“二哥?”
少年似乎是觉得好笑一般,凑到又尔耳侧,低声呢喃:“再叫一声。”
又尔哭着哆嗦了一下,死死闭着眼:“二哥……”
商厌的笑愈发冷了。
他捏着她的尾巴,手指忽地收紧,硬生生将她整个人扯到跟前。
又尔差点扑倒在他怀里,仓皇撑着地,狐尾却被他死死攥在手里。
“怎么,觉得他好看?”
又绕回方才那个话题了。
又尔一愣,垂着头,不敢吭声。
可她耳尖红红的,藏不住的。
蠢狐狸。
商厌低头看着这只狐狸。
她跪在那,脖颈细瘦得好似快要折断,破布遮不住身上的青紫,半截肩头露在外头,耳尖红得厉害,整条尾巴都绷得直直的,像只被逼到死角的小兽,连呼吸都带着讨好和惧意。
一双兽耳死死垂着,认了命似的。
偏生这副样子,又乖又软,乖得叫人......心烦。
明明清早盯着容寂时,眼睛亮得跟偷了光似的。
他看得清楚,这蠢狐狸见了那白狐,眼睛一眨不眨,像见了什么神仙似的,死死盯着,连狐尾都翘了点。
可笑。
少年指尖搭在扇骨上,半晌没动。
这蠢货,每回被他折腾得要死,面上还是副老实模样。
低着头,颤着身子,尾巴缩得紧紧的,耳朵一抖一抖的,不敢哭出声来,可怜得紧。
可眼下偏偏让人看得火大。
又尔不说,他也知道——这蠢狐狸就是觉得那姓容的好看。
一个披着皮的伪君子,满身的道貌岸然,偏她看得出神。
商厌舔了舔唇,眼底浮出点沉沉的火。
少年手中折扇一抬,“啪”的一声敲在她肩头:“装什么?狐狸,你以为你跟他一样?”
又尔颤着身子,喏喏道:“不一样……”
“你还知道不一样?”商厌低笑,眸色阴冷,
又尔耳根子红透了,低低地嗯了一声。
商厌看她这副窝囊样,忽地烦躁,轻嗤一声。
他没了逗弄的兴致。
心烦。
商厌起身,跟又尔扯开距离。
任由少女那半敞的衣襟滑下去,露出苍白的皮肉。
商厌没有再碰又尔一指,远远地站在屏风边,冷冷地盯着。
眼底压着点克制不住的躁,像野兽舔着獠牙,却不肯下口。
血气翻涌,混着屋里炭火的味道,浓得快把人呛死。
——再折腾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
又尔就是这样,愚蠢,窝囊,怎么揉怎么捏,永远不会反抗,连哭都不会大声。
越是这样,越让人心烦。
有什么用呢?
一想到这蠢狐狸那点傻乎乎的喜欢,竟是给了旁人,商厌就烦得想把她这身皮全剥了。
商厌垂了垂眼,冷冷收回视线。
剥了她这身皮又如何?
不过一层白腻腻的肉,腥得要命。
第三章 他的施舍
又尔知道商厌不喜欢她。
从小就知道。
这二少爷不笑的时候冷得像块冰,笑起来......跟没笑也没什么区别,看人看事活像是在看个死物。
可偏偏,她总是能撞上商厌,三天两头的挨罚,跪在对方面前,垂着头认错,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
又尔的目的只有一个。
——活着。
好好活着。
“活着”这俩字,对有的人来说,从来不是顺理成章的。
有些命,是被丢在泥里的,天生就带着灰,沾着冷水,一呼一吸都小心翼翼。
可即便如此,也还是想活。
不是甘愿,是倔。
有这样命的人,想活着,难免要低头,要认错,要在被轻贱的目光里学会假笑。
不仅仅是因为怕,也是因为知道,不低头,就没人留你一条命。
又尔就是这样的人。
......不,又尔就是这样的半妖半人。
低头的时间久了,也未必真就认命。
骨子里那点倔强埋得深,深得连自己都快忘了。
其实,有时候又尔还是会想起这些念头,在那些最狼狈的时刻,在被冷落,厌弃的时候,冷不丁就冒出来了。
——我还活着呢。
狐狸想。
在这样的乱世,活着,是件了不起的事。
不是所有活着的人都在苟活,有的人,是在等,等一场雪化,等一个冬天过去,等那一点点不甘,终于长出牙来。
谁说低着头的人就真认命了。
有的人,连活着都在较劲。
又尔悄摸着较劲,她不想被人发现。
.......
暖阁。
又尔跪得腿发麻,她舔了舔干涩的唇肉,抬眼,瞧了瞧纸窗外头飘着的雪影,心里想:要是她再聪明点,是不是现在就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她可以出去做工,去铺子里给人捏糖人,或者卖糖葫芦?
总好过跪在这儿,冻得跟个快死的耗子似的。
但很快,又尔就自己把这念头掐死了。
——不成的,她是个妖。
这世道,早就不许妖上街了。
自百年前朝廷崩了,人族四分五裂,世家夺了权,各家掌着地盘自立为王,表面上还守着什么规矩,说人与妖共存,暗地里却把一些身为乾元的半妖培养,为己所用。而坤泽,这种稀少又好生养的妖物,则被豢养在后宅,用作世家间的利益交换。
像又尔这种中庸的半妖,本不该出现在世族的后宅里,不过是借了个商家血脉的名头,侥幸活了下来。
不听话的妖物,走出门就能横死街头。
又尔见过的,有一年大雪封城,城南的街头就挂过一虎头,血顺着横柱滴下来。
听说那是从私牢里偷跑出来的乾元,不愿听从世家调令,被人活剥了皮,连完整的尸骨都没留下。
所以又尔从来不敢奢望能出去。
活在这宅子里,哪怕被人打,被人骂,起码还能有口饭吃。
这叫识趣。
......
又尔脑子里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眼圈却越发红了。
眼前一片模糊,像隔着水看人,怎么都看不清楚。
又尔以为是炭火太旺,熏了眼睛。
可眨了好几下,才发现,不是火,是她自己哭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等狐狸察觉的时候,眼泪早顺着下巴一滴一滴地落了下去,砸在地砖上,碎成一滩小水花
又尔慌忙抬袖去擦,袖口在白日早湿透了,这会儿竟还没干,蹭得满脸都是冷冰冰的潮气。
好冷。
......
寂静中,有温度靠近。
又尔在模糊的水光中看到一只鎏金的手炉出现在眼前,隔着镶金的外壳,炭火的热度弥漫开来,烘得狐狸四周的空气都暖和了几分。
熟悉的雕花配色......
——独属于商厌的手炉。
“别死在这。”商厌说,松了手,语气依旧不耐烦,“脏。”
又尔没有犹豫,几乎是在手炉落地的瞬间,就伸手抱住了它。
她的身子早已被寒气冻得僵硬,即便这会好了点,一碰到那股热度,不自觉地就想抱紧。
她又冷,又饿。
可她知道,商厌比她还怕冷。
二少爷喜欢温暖,畏寒得厉害,冬天手炉不离身。
所以,她不该拿的。
可她还是抱住了。
商厌瞥了狐狸一眼,眸中似乎多了些愉悦。
“少爷不冷吗?”又尔垂下眼,抱着商厌的手炉,有些不安,“会冷的吧......”
这蠢狐狸。
商厌眯了眯眼:“说什么疯话?”
“我要是冷,还轮得到你这蠢狐狸来管?”
又尔没敢接话,她小心地瞥着少年的神色,看到对方并没有像她想象中那般生气后,悄悄松了口气。
再开口时,又尔冲着商厌笑了笑。
“……谢谢少爷。”
又尔是真心想谢的,她能完好无损地跪着,还有手炉暖,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
狐狸一笑,商厌那张脸更阴了。
他走过来,站在又尔面前,伸手捏住了少女的下巴。
那力气大得很,捏得又尔下巴疼。
“又尔。”他低头,嗓音低哑,“你还知道谢?”
又尔忙不迭点头:“知,知道。”
“真会装。”
商厌冷笑一声,手指蹭过少女唇角:“说吧,怎么谢我?”
跪在地上的狐狸一怔,傻了。
怎么谢?
又尔不会。
从小到大,商厌很少这样跟她这么说话,他们的关系一直处于很微妙的关系中,儿时,她这个二哥对她时冷时热,但还勉强能相处,到现在,只剩下厌恶了。
可他这会儿,竟然……让她谢他?
狐狸呆了半晌,竟还真的认真想了起来。
怎么谢谢他呢?
.......像小时候那样吗?
又尔想起两人为数不多友好相处的时刻。
她进府的第三年,商厌虽然也不怎么喜欢她,但至少,对她的态度比刚进府时要好很多。
她那会儿的兽型控制得更不好,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狐狸的。
独处时,她要还维持着兽型,商厌有时也会抱着她,摸摸她的狐耳,顺着她背上的毛发。
狐狸趴在他怀里,尾巴轻轻扫过少年的手,蹭一蹭,对方也不恼,嘴里没什么话,但还会对她笑笑。
比现在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又尔一直记着那时候的商厌。
干净的,漂亮的,冷是冷了些,可只要她乖,就有糖吃,有人抱。
可后来不知怎的,一切都变了。
商厌再不摸她了,连看她一眼都嫌脏。
直到今日。
他竟然让她谢。
又尔怔怔的,抱着手炉,眨了眨眼睛。
“谢……怎么谢……”
商厌嗤笑,指腹慢慢划过又尔的唇角:“想不出来?”
又尔咬了咬唇,她想着小时候的事,犹豫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直起点身子,凑过去,抬起手,用指腹软绵绵地蹭了蹭商厌的手背。
像小时候那样。
“谢谢少爷给我手炉……”
又尔抬眼看着商厌,声音很小:“还有,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再冲撞少爷了,真的不敢了……”
又尔的指腹蹭着商厌的指节,动作慢吞吞的,小心翼翼地讨好。
商厌一动不动,低头盯着又尔。
少年那双狭长双眸黑得吓人,要把狐狸吞了。
第四章 玩弄
“谢我?”
商厌嗓音极淡,听不出情绪。
又尔咬了咬唇,嗫嚅着:“……是。”
商厌低头看着她,眸色沉得厉害。
俯身,冰冷的触感从少女的唇边滑过,凉凉的。
商厌的指腹没有热度,跟他这个人一样,落在身上时,覆着人的骨缝往下渗,寒气一寸寸钻进肉里。
雪里捞出来的刃,压着不见血的锋。
那不是活人该有的温度。
半闭的长睫不自觉地颤了颤,又尔甚至怀疑,商厌这人,生来就没养出过半分热气。
少年的指尖一路下探,停在又尔的侧颈上。
那是一片薄得几乎撑不住血肉的皮。
又尔想缩,却被一声低冷的话拽住了魂。
“躲什么?”
少年的指腹在又尔颈侧缓缓碾过,指尖用力,好似真要陷进去,生生把人剥开了看。
“谢人也要教?”
商厌唇角微勾,那点笑意里却没有半分暖意。
“狐狸,你果然什么都不会。”
又尔颤着身子,声音哑哑的:“……会的。”
“哦?”
商厌离得更近,鼻息擦着又尔的耳尖,手掌慢慢落下,覆在她肩上。
“会什么?”
又尔垂着眼,耳朵一片通红,哑声道:“……会听少爷的话。”
这话一出口,商厌眼里骤然浮上层阴鸷的光。
“听话?”
商厌低低重复了遍,掌心下滑,沿着肩胛一路往下,指节钝钝碾着皮肤。
“听话的话,嗯?”
商厌的声音低得几乎落在又尔的耳朵里:“怎么听话?给我看看。”
又尔有些怕:“……我不知道……”
商厌眯着眼,盯着她脖颈处那点青白的皮肉看,喉结缓缓滚动了一下。
手指又往下走,滑落到少女胸口半开的衣襟边缘。
皮肤上的触感如同燎火,但始终没更近一步。
就在又尔几乎要缩成一团时,忽而,少年嗤笑一声。
商厌:“怕我?”
又尔:“没.....没有......”
商厌垂眸细看,见少女双颊冻得发红,背后那条垂着的尾巴也脏得不成样子。
一时竟无人再开口。
......
“狐狸,尾巴举起来,我要看。”他突然说。
又尔一愣,尾巴……给少爷看?
她犹豫了一小会儿,想拒绝,又不敢。
怕对方会生气,又尔还是抿紧唇,稍稍用力,乖乖把那条垂着的,赤红色,毛茸茸的尾巴抬起了点,颇有些尴尬地揽到自己怀里。
尾巴上残留些水痕和灰尘,冻得乱糟糟的。
少爷似乎很嫌弃:“脏。”
又尔面上一烧:“……对不起。”
她想解释自己跪在雪地里太久,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怕商厌觉得不耐烦。
“谢我,就给我看这个?”商厌声音里带着薄薄的嘲意,“嗯?”
可这明明就是你吩咐的。
“我……”又尔心里冒出点慌乱,不知怎样才能让商厌满意。
左思右想都想不出来个法子。
想不出法子的狐狸只好僵硬着抬眼,唇边露出一抹紧张的笑意。
“少爷——”
“丑死了。”商厌眼底掠过一丝厌烦,打断了又尔的话。
又尔忙收敛了表情,老实地抱住手炉,垂眸,不敢再多言。
“蠢狐狸。”商厌低声讥讽。
狐狸不敢反驳。
少顷,商厌松开了少女的下巴。
暖阁里火光跳动,檀木窗棂上映着二人的身影,沉浮间,似乎是描在了画轴上,照出幅诡谲又荒唐的画面。
——赤狐少女跪在地上,半敞的衣襟滑落至肩,露出一截雪白的锁骨,湿漉漉的狐狸尾巴垂在腿侧,尾尖濡着水痕,既狼狈又可怜。
而那执扇的少年立于火光深处,负手而立,冷白的肤色被烛下暖光一衬,反倒更显得清寒如骨。
他睨着地上的狐狸,目光凉薄,眸底却似有暗火。
空气中满是莫名的沉闷。
忽有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仆从的声音隔着门扉传来,打破这死寂:“公子,夫人那边催了几次了,迎东院那几位回府的席面已备齐,就等您了。”
语气小心谨慎:“那两位少爷已经到了,七年来的头一回会面,您不能不去啊......”
商厌稍一眯眼,厌烦地哼了声,似乎对那“东院”二字极为不耐。
少年终究没再多停留。
商厌俯身,冷冷拢起少女散开的衣襟,指尖抚过狐狸细瘦的肩。
“跪到卯时,自己回去。”
第五章 初逢双生
狐狸这一跪,跪到了天边的肚白亮。
又尔浑身冻得僵硬,心里估摸着到了卯时,才慢慢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手脚麻木得不像自己的。
院子外头雪落得厚,地上积了层又一层,白得晃眼,仆从们早就散了,炭火也灭了,谁也不记得房里头还有条命吊着。
又尔低头抱着那截被雪污泡得脏兮兮的尾巴,踉踉跄跄往自己的小院子走去。
雪踩在脚下“吱呀吱呀”作响,四下无人,凌冽的寒风吹得狐狸耳朵根酸胀得厉害。
又尔的院子在商府最偏的地方,快要贴到府墙根,平时根本没人去。
脚下踉跄了好几下,又尔头晕眼花,天旋地转,一时没撑住,跌倒在雪地里。
......
冷。
太冷了。
又尔仰起头,望向天。
月亮悬着,像一张死去的人皮脸,白的,冷冷地俯瞰着雪地。
雪仍旧在下,落在又尔的额头上,慢慢地化开。
狐狸没有躲,睫毛轻轻颤动了下。
她没什么劲再爬起来了。
垂眸,又尔盯着怀里那条尾巴看了会儿,然后慢慢地抬起手,放到自己耳朵上,捏了一下自己冻僵的狐狸耳。
她的耳朵软软的,附在上面的体温逐渐淡薄。
明明是个妖,竟活得如此狼狈。
又尔有点想笑,脑子里浮起个荒诞的想法。
她若能化作只真狐狸,扑进山林里躲避风雪,也许会比困在这高墙深院好。
不过转瞬,她就在心里自嘲道:儿时就是在赤狐群熬过来的,那里的狐狸也不待见她。
她是个半妖,离真正的狐狸太远,离人也太远,不管逃到哪儿都落不下好处。
这些念头让狐狸有点想哭。
又尔挤了挤眼。
哭不出来。
她早没什么力气了。
又尔轻叹了口气,动作很慢地把耳朵藏进发丝里,强撑着身子,手掌触着雪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她要继续走了。
再不回去,真要冻死在这雪天了。
“要站住。”
又尔在心里暗暗吩咐自己,双脚却已难堪重负。
风雪打在脸上,刺骨凉意顺着破旧的单薄棉衣缝隙渗进骨髓。
撑不住了。
又尔在这一刻感觉自己离死不远了。
下一瞬,又尔一脚踩空,整个身子往前不受控制地倒下,幸而旁边有一段矮墙,她勉强把自己撑住了。
肩膀磕到了石砖边沿,又尔闷哼一声,额角都出了一层冷汗。
又尔的呼吸变得急促,胸闷难耐。
再,再走几步……再坚持会儿,就好了。
又尔心里不断重复,却发现目光开始抖动,雪地与墙角的黑影在重迭,成了一团无法分辨的暗晕。
又尔摇了摇头,妄图保持清醒,抬眸,目光转到不远处的路径上。
又尔看见了两道身影。
——远远的,一黑一白交错的人影自廊下而来。
白衣的人影身形清瘦,步履缓慢,袖袍落地,风一吹,衣角轻轻地卷起。
此人像极了从画里走出来的仙人,模模糊糊的,辨不出男女。
黑衣那少年更高些,着一袭玄衣,腰间系着墨色腰封,佩剑悬于身侧,步伐冷冽张扬。
他走得更缓,反倒是白衣的时不时要走慢点。看他一眼,似是在等。
又尔看不清他们的脸,她此时支撑不住,靠着墙喘息,心中升起一阵荒谬的害怕。
本能的反应。
她现在在这个府里见到人就怕。
她不知道他们是谁,瞧着这穿着,应是很名贵的人身份。
如若是府里新来的客人,自己这副狼狈样子被瞧见了。又要惹人厌。
视线左右摇晃,那两人似乎已经注意到她。
他们正朝这边走来,又尔一时不知这是福还是祸。
又尔强迫自己直起身子,想退开几步,好歹让出路,但全身酸软,腿脚失去知觉,动不了半步。
眼前一阵阵发黑。
伴随一声闷响,又尔终是没能撑住,顺着墙面瘫倒下去,半边脸贴到湿冷的雪里,尾巴狼狈地抽动一下,再也无力收回。
......
雪地里真冷。
狐狸没晕,还有点气。
又尔趴在雪里,费力眨了眨眼,眼前的两个影子越来越近,她却怎么都看不清来人的脸,只有雪白和漆黑交错着晃进眼底,分外刺眼。
要求救吗?
狐狸眼睛睁着条缝,喉咙干得厉害,嘴张了张,用尽力气,却只发出一声细弱的哼唧。
随后,狐狸闭上了眼。
这下,真撑不住了。
......
意识模糊间,风刮过耳边,又尔听见了脚步声。
“咯吱——”
那声音踩在雪地里,极轻,一下子钻进了狐狸的耳朵里。
有人蹲下了身。
温热的触感落在了又尔的脸上。
一只手缓缓伸过来,指腹温暖,抚着的动作轻柔。
“别怕。”
温温柔柔的声音在又尔耳边响起,低低的,像是怕吓着她
“哥,别碰,脏死了。”另一个声音响起,语气极为不耐。
“阿澜。”温柔的声音低低唤他,无奈又包容,“这是妹妹啊...…”
“她?妹妹?”少年嗤笑,“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野种?”
“不可如此.......”
耳边的声音变小了,又尔听不清他们后边在说什么了。
或许是因为意识快要消散的缘故罢。
又尔想开口求他们救自己,可实在没了力气。
她的鼻尖都是血腥和风雪的气味。
“......那蠢货居然能放任她活到现在?”
“别这样,再怎么说,她也是父亲的女儿......”
又尔再度听见声了,那人又在折辱自己了。
狐狸在心里想,算了,谁都别救我了。
又尔只觉得雪落在脖子上越来越冷,冷得浑身都僵了。
下一刻,她的身子忽然悬空起来,似乎被谁抱进了怀中。
怀抱温暖得出奇,有极淡的,柔软的香气从衣襟里漫出来。
狐狸下意识地蜷缩着身子,往那个温暖的地方钻了钻,脸贴在温热的衣衫上,尾巴也忍不住轻轻地摇了摇。
好像小时候,第一次被长兄从赤狐群抱起时的感觉。
又尔的脑子已经昏昏沉沉,再想不起来更多了,只本能地靠近那份来之不易的温暖。
闭合的嘴唇张了极细的点儿缝。
狐狸好想要道谢,想说点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在朦胧意识中发出一声极轻的呜咽。
风雪依旧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天地间,又尔身处的怀抱却温暖踏实。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被人这样抱过了。
第六章 又尔
世上有些人生来就在高处,有些人生来就在泥里。
世人敬仰高处的人,践踏泥里的人,从不觉得不对。
狐狸是泥里的东西。
赤狐群里长大,狐族旁支的野种。
无名无姓,无父无母,亦无人关心她能不能活下去。
最开始,狐狸一直以为自己是不会有名字的。
毕竟,这群赤狐群里的狐崽子们都没有名字。
他们生下来便在山洞里滚爬,能在这乱世活下来的,才有资格被叫上一声。
血腥是狐群的常态,每逢冬季,总有崽子死去,被外头的鬣狗啃掉。
大伙见怪不怪,活下来的狐狸,站在死物的血泊边上,不悲不喜,那是狐群最黯淡,最寻常的风景。
狐狸从不敢奢求温暖。
有一次饿得狠了,还没学会说话的她胡乱地蹭在别的母狐身边,却被更强壮的小崽子一脚踹开。
狐崽们中只要有一点点骨气的,都愿意咬狐狸的耳朵或尾巴,用来展现自己的强壮。
谁让,狐狸是最弱小的那一个,还没有爹娘撑腰。
狐狸常被踢翻到雪堆里,尾巴被踩在冰碴里,血冻得几乎凝固,却只能挣扎着翻身,再一下一下挪到火堆边缘,想捡点温度苟活。
狐狸浑浑噩噩的长大,等到有记忆时,便发觉了自己与其他狐崽的不一样。
——她竟是个半妖。
她还没学会开窍,就已经学会了如何变成人形。
初次化形那日,山洞里炸开了锅,所有的狐狸都争先恐后地盯着狐狸,看着那半人半狐的小怪物。
他们都不怕,狐狸化作半人型的模样甚至要比狐狸的模样更显得弱小。
皮包骨,瘦弱得不成样子。
只有狐群里的老狐狸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低吟:“又尔。”
狐狸抬起头,眼神迷茫。
她听不懂,只是本能地竖起耳朵,尾巴蜷缩在身下,望着这位据说在狐群了活了有上千年的老狐狸。
小狐狸们则是很兴奋,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叫着:“诱饵!让她去当诱饵!”
狐狸怔住了。
他们笑着跑过来,推搡她,拽着狐狸的尾巴,叫着“诱饵”,把她往前面推。
这是狐狸群里的规矩,最弱的那个要去当诱饵,替大家试探外面的危险,如果死了,说明这片地方短时间内不能多留,如果活着回来,那便可以继续在这栖息。
他们都以为老狐狸让狐狸去做“诱饵”。
狐狸本能想逃,却被众多牙齿和利爪围住。
她不敢反抗了,饿得没力气,被推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她真的以为,自己要去做“诱饵”了。
她快被这群狐狸崽推到山洞外的雪地里了,长者才轻笑了声,淡淡地道:“是她的名字,不是让她去死。”
小狐狸们的笑声顿了一瞬,有些失望。
“又尔,是她的名字。”老狐狸道,“她娘给取的。”
狐狸听着,愣愣地抬起头。
她娘?
狐狸没想过,自己居然还有“娘”这种亲人的存在。
更没想过,她还会有名字。
狐狸很茫然,想再问老狐狸时,却发现对方已经闭着眼长憩了。
狐狸在嘴里轻轻地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又尔……”
那声音细小得似是落在雪里的灰尘,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
可小狐狸们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他们仍然笑她,推搡她,嘲弄地说:“又尔,诱饵,不是一样吗?”
“又尔。”
“是我的名字。”
这是狐狸第一次反驳这群欺负她的狐狸崽。
又尔站在那里,身子很瘦小,被一群狐狸围在中央,影子被火光拉得细长。
她的声音有点哑,却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又尔,不是诱饵。”
火堆噼啪作响,没狐狸出声。
有顽劣的狐狸嗤笑了一声,甩了甩尾巴:“随你吧。”
这事便这样过去了。
.......
狐狸一直很喜欢这个名字。
“又尔。”
她不知道它的含义,不知道它来自哪里,也不知道老狐狸为什么喊了它。
可她觉得,这个名字是属于她的,不是什么“诱饵”,不是什么可以随便丢掉的东西。
......
又是一年风雪,狐狸已经能勉强化作半人形,她身上的人族血统在作祟。
这种“异类姿态”,在狐群里反倒更碍眼。
同龄的赤狐们见她长出半只手臂,半只腿的模样,纷纷吠叫,把她当怪胎,讥笑她不伦不类。
不仅是狐狸们会欺负她,人也会。
因为狐狸是半人的缘故,常拖着皮包骨的身躯去给狐群探路。
山中守林人的孩子们见惯了妖物,也认识又尔,但总有几个人以“好处”为由欺负狐狸。
这好处,不过是几颗野果,哪里有更适合狐群冬季居住的休憩地的消息。
人族的少年围过来,把又尔当成可供取乐的异物,有人拿长矛戳她的尾巴,笑嘻嘻道:“这么弱?活不久吧?”
狐狸低着头,不发一言。
也有人扯过狐狸的耳朵,颇带恶意地用刀在她面前晃过:“要不宰了,看看半人半狐是什么味儿?”
话音未落,一把利矛已对准又尔的胸口。
狐狸不躲,她知道他们不敢。
都是嘴上逞能罢了。
......
狐狸越长大,越瘦弱。
“又尔,你活不过来年。”
有赤狐这么说,狐狸低着头,没接话。
她身体无比虚弱,甚至连反抗的力气都无。
赤狐们边笑边挑衅:“又尔,你活不久了。就算会变人形,也不过是更脏的东西。”
又尔被推挤到山路边缘,险些滚落下坡。
有个皮毛发灰的狐崽对她尖声说:“你自己看看,那后头就是人族地界,他们见到你这种半妖,会直接把你剥皮喂狗。”
她看着那灰狐,嘴唇颤了颤,没能发出一句反驳。
又尔怨自己太弱,却没法改变。
最终,她拖着半人半狐的小小身躯,躲回一块背风处,浑身血迹,混着雪水。
这一晚,狐狸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也是在这一晚,老天眷顾了狐狸一次。
冻得快断气的时候,被人拎起来,陌生乾元衣袍的气息很冷,
雪落在皮毛上。
冻得狐狸睁开了眼。
当时的狐狸还躺在雪里,大脑混沌,隐约只觉有道黑衣身影一步步靠近。
是个人类。
年轻男人的轮廓冷淡。
他在又尔面前停住,居高临下地看她伤痕累累的模样。
然后,弯腰,一把将她拎起。
狐狸缩在披风里,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呜咽。
又尔被人救了。
——化作原形的狐狸全身被清洗得干干净净,坐上马车,被乾元抱在怀里。
又尔在被救后的第三日睁开了双眼。
她还在马车上,乾元仍抱着她。
竟然不是梦。
乾元的手指掠过又尔的发顶,摸了摸。
蜷躲在男人怀里的狐狸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是本能地蹭了蹭,毛茸茸的尾巴收起来。
像是在讨好。
她打量他的眉目,觉得他面容生得极冷,但又很好看,俊美异常,却淡漠到底。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商家的嫡长子。
也是她名义上的长兄。
他救下她,也许只是随手之举,又或者有别的缘由,但对狐狸来说,这已是命中的一大恩典。
又尔对他生出某种畸形的感激,就像三冬里等不到的暖阳,被他稍稍照到一点。
......
狐狸被带走了。
不是被带回新的赤狐群,而是被送进了一座从未见过的府邸,门槛很高,连风都透不进去。
又尔在那时才知道,自己原是这座宅邸主人与狐族意外下的产物。
说好听的,她是商家遗留在外的血脉,说难听点,她就是个私生女。
狐狸跟着乾元进了府。
进了一次,便再也没有见过那位长兄。
......
人活着,就得认命,认清自己是什么东西,认清这人世是怎么运转的。
狐狸认命得很快。
在妖物被人人喊打的乱世里,她这种玷污名贵世族的“私生女”,是最让人瞧不起的存在。
府里的奴仆没有拿她当回事,起初不闻不问,后来渐渐带着点恶意。
后院豢养的坤泽养得娇贵,人族奴仆不敢动,狐狸不一样,狐狸没有名分,没有人护着,想欺负,便欺负了。
打扫好的院子被故意泼脏水,洗好的衣裳被扔在泥里,饭菜是难闻的味道......等等,这种事,太多了。
又尔捡起衣裳,抖了抖上面的泥,端起饭菜,一口一口地吃完。
活着就好。
狐狸从不抱怨,有吃的,有住的,不用再像以前那样缩在雪堆里。
比起旁支那群死去的狐狸崽子,已经好多了。
......
世上最恶毒的不是刀子,是眼神。
狐狸第一次见商厌,是在廊下,冬日天冷,光影浅淡,少年穿着华贵的衣袍,腰侧垂着一根白玉流苏,生得清俊而矜贵,漫不经心地垂眼,看她。
没有说话。
狐狸也不敢说话,低着头,眼睛盯着地面。
她很害怕这位少爷,更害怕他看自己的眼神。
比看到赤狐群的那群狐狸崽还要感到害怕。
......
后来,商厌越走越近,有时候,也会站在狐狸面前,居高临下地看她。
再后来,狐狸明白了,这位少爷不喜欢她。
因为这府里跟狐狸有最直接关系的兄长不喜欢她,所以商府那些旁的亲眷少爷小姐们也跟着不喜欢狐狸。
他们的欺负,都有商厌的默许。
狐狸不蠢,知道不该惹人注意,知道商厌是这个府邸真正的主子,自己只是个连奴仆都不如的东西。
活着就好,还是这句。
有些东西是不能问的,问了也没用。
狐狸在院子里躲着,二少爷有时候会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拨弄她的尾巴,或者踩住她的脚尖。
狐狸不动。
一动,便是错。
......
还好,这府里并非全是恶意。
豢养在后院的兔族坤泽比这群高高在上的人类好很多,是又尔少数能感到些善意的存在。
他们与她一样,被称为“半妖”,却比她更有价值。
兔族坤泽外貌出挑,性格温顺,能用来联姻或送礼。
他们长得都很漂亮,白白净净的,皮肤像刚剥的杏仁,眼角泛红,睫毛很长。
狐狸从来没见过长成这样的半妖。
赤狐群里都是枯槁的皮毛,粗糙的爪子,和这些养得精细的坤泽不一样。
兔子们喜欢狐狸,可能是因为都是妖,狐狸也不知道。
“尔尔,过来。”
狐狸被貌美的坤泽们拉到他们的院落里,坐在矮凳上,一只兔妖拿着玉梳,轻轻地给她梳头发。
狐狸有点怕,兔妖们笑了,摸摸她的耳朵,说:“不用怕,我们不会欺负你。”
狐狸信了。
兔子们喜欢给又尔编辫子,给她上妆。
他们捏着狐狸的脸颊,夸她长得好看。
那是又尔头回见自己妆后的模样,她看见铜镜里的小人,一双上挑的眼眸,眸底似含着水色,睫毛浓密,鼻尖带着点淡色,唇也是赤嫩的,自然弯着,像是在笑。
她长得真像只狐狸。
狐狸呆呆地看着,不敢说话。
那群坤泽兔子们就笑,说尔尔生得真好看。
狐狸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耳朵轻轻动了动,心里发软。
这样的日子,狐狸觉得也挺好。
她喜欢这群兔子。
可兔子们陪不了狐狸多久,他们虽待她不错,也时常陪狐狸说话,教她梳妆编辫。
被豢养的坤泽终究不是能在商府扎根的命。
这群兔族坤泽每过一段时间就会被人带走,或因为年限够了,或因为某位贵族看中了,总之不会久留。
短的只几个月,长的也不过两三年,然后又有新面孔进来。
然而,每一批兔妖对狐狸都很友好。
“好歹是同类嘛,”其中一个新来的,爱笑的兔妖说,“我们都是妖,才不要互相欺辱。”
又尔心里又暖又苦。
兔子们弱小却美丽,总是叹气:“这府里的少爷小姐们脾气不好,你要小心点。”
狐狸点头。
只是,他们的“友谊”从不会长久。
“我们都要走啦。”
离别时,兔妖们语带伤感,他们是临走前专程来找狐狸道别,摸摸又尔的狐耳,塞给她一两件小手帕或点心,“你要好好保重。”
有时候,又尔真想问:“你们能不能也带我走?”
她终究问不出口,她知道对方也自顾不暇。
狐狸心里清楚。
或许,这一走。
她跟这群“朋友”永生都不会再见。
坤泽的命,比她还惨些。
狐狸目送兔子们被人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离开,心里空落落的,到最后,也做不了什么,又尔只能在天黑前返回自己的小院。
几天后,小院又只剩又尔一个人,依旧孤苦,寂寞。
......
狐狸有自己的小院子。
地方很小,但她收拾得很好。
门槛每天都擦得干净,院子里的地面扫得连落叶都没有,墙角种了几株小草小花,虽然是从别处偷偷挖来的,但狐狸细心地照料着,让它们慢慢地长高。
又尔用从兔妖那里学来的针线活,给自己缝了一床被子,天冷的时候裹着,虽不厚,至少比小时候躺在雪地里好很多。
她还有一个风铃,是一位关系好的兔妖临别前送的,挂在屋檐下,风吹过,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狐狸的日子很小,但也很安稳。
她每天早起,坐在小院里看日出。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会眯着眼,看天色从灰蓝变成金色,看光一点一点地洒下来。
晚上,狐狸会坐在廊下,看月亮慢慢爬上来,照亮她的屋檐。
又尔没什么盼头,也没什么不满。
活着,比死了好。
她不贪心,只要这样就够了。
......
人有劫数,狐狸也有。
又尔的劫数,就是商厌。
狐狸以为他欺负得腻了,过些时候就不会再理她。
可商厌从不腻,他喜欢在狐狸安稳的时候,打碎她仅有的一点安稳。
又尔种的小草小花被拔掉了,院子里新铺的石板被砸,风铃的绳被扯断,丢进泥里。
狐狸去捡,手指刚碰到风铃,腕骨一痛,她被人拽着手腕直起身子。
狐耳尖一瞬间失去了血色,尾巴收紧。
狐狸不敢动,慢慢抬头。
商厌没什么表情,看着她,手里拎着风铃,低声道:“狐狸,你真是会过日子。”
又尔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只能垂眼,盯着他腰侧的流苏看。
少爷腰间的流苏款式总是换。
挺好看的,她也想要一个。
“这里是商府,不是你的狐狸群。”少爷的声音漫不经心,“谁许你在这儿种东西的?”
狐狸没吭声。
她默默受了这府里二爷所有的口头折辱。
“不会说话?”商厌轻嗤一声,风铃被丢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狐狸看着它,半晌,弯腰捡起来,轻轻擦去上面的泥。
商厌没再说话,走了。
狐狸站了一会儿,这次,她爬上了矮墙,把风铃重新挂了起来。
风吹过,“叮铃”一声。
又尔默默等了一会。
......
风铃又响了好几声。
......
无人阻止。
......
狐狸歪着头,眯了眯眼睛。
风铃还在,那就是没关系。
.......
如此。
周而复始,日复一日。
狐狸在冰冷与卑贱中活着。
又尔没有抱怨,她也不擅长怨恨。
她偶尔会想起赤狐群的山岭,想起那群不讲理的狐崽,也想起那冷漠的乾元兄长,用衣料裹住她,在马车上给她喂半碗姜汤的日子。
若说她还拥有什么,那便是这条命。
再多的血腥,嘲笑,欺辱,都无法轻易夺走她最宝贵的生命。
狐狸在风雪里苟延残喘,却也在风雪里继续生长。
又尔想,她还要活很多很多年。
至少。
长命百岁。
弟七章 哥哥
天光微亮,檀香隐隐。
狐狸醒了。
她是被香味熏醒的,她在梦中嗅见一股浓厚的木樨香,软软甜甜的,萦绕在鼻间,好似是床榻里的被褥里渗出来的。
离她是如此的近。
又尔在迷迷糊糊间用鼻尖拱了拱,费了好半天,才睁开了眼。
触目所及是一顶雕花软帐,帐子雪白,明暗光影映在其上,整个屋子暖融融的,像是狐狸从前儿时,窝在破旧小院在幻想的梦中才到过的地方。
又尔下意识动了动,身上竟没有一丝疼痛。
狐耳一动,目光下移。
衣裳不是自己的了。
素白的寝衣,干净,柔软,衣角还绣着细密的暗纹。
身上也干净了,昨夜那一身污血和泥泞全不见了,连尾巴上被扯伤的地方也不疼了。
往下看,手脚都被细细洗过,连指缝里都干干净净的,一点血痕也无。
没有一点血腥气。
……怎么回事?
又尔愣愣地伸出手,揉了揉眼睛,手指轻轻去摸自己的狐狸耳朵——耳朵也是暖的。
这不是她的小破院。
又尔僵了一瞬,手忙脚乱地想摸自己冻伤的尾巴,然后发现连那截尾巴都被人小心擦拭过,毛茸茸的一截搭在寝衣下,干净得好似从未沾上过尘土。
狐狸的首先反应是缩紧了身子,尾巴下意识地裹住自己的身子。
她有些慌,意识到不对,又想要坐起来,却被身上的被子一压,手脚发软,整个人又钻回被窝里去了。
这是哪?
又尔眨了眨眼,在做梦吗?
她分明记得自己晕倒在雪地里,冷得快要死了。
又尔呆呆坐在床榻上,狐耳耷拉着,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
不对。
晕倒前,她好像还看见了两道身影,好像......她被人抱起来了.......?
狐狸正发愣着,忽听一声轻响。
有人撩开了床帐。
——“醒了?”
一声极其低柔的嗓音钻入狐狸耳朵里。
狐狸就在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蜷起身体,耳朵也立刻往下耷拉。
仿佛小兽看见了捕猎者。
来人轻笑了声,道:“又尔,别怕。”
狐狸脑海里骤然闪过一句熟悉的“别怕”男声。
当时她倒在雪地中,意识模糊里,似乎就有人这么低声哄她。
原来……真不是梦?
又尔小心地抬眼,一股寒凉的警惕仍萦绕在心。
她看见眼前人披着一身月白衣裳,发丝尽数垂落,眉眼精致。
青年生了张雌雄莫辨的脸。
整个人好看得像幅旧画里的人儿,可对方那眸光,却不似凡世的清朗,反倒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是他。
是昨夜在雪地里救她的那人。
又尔浑身一颤,掀开被子坐起身,软乎乎的尾巴猛的甩在身侧,垂着头,小心翼翼道:“……那个......我……”
他……是救了她的。
她应该主动点道谢的。
“不用怕。”青年俯下身来,声音温温柔柔的,“慢慢来。”
“你想说什么?”
“你昏了一天一夜,是身子又有不适吗?”
不是的,不是的。
狐狸想说。
又尔的鼻子忽然有些酸。
她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将收在身侧的尾巴悄悄收了收,低声喏喏道:“我是想说......”
“谢谢,谢谢公子救了我……”
“谢我倒不用。”
“不过......”那人轻轻一笑,眸子弯起:“公子?妹妹怎么唤得如此生分。”
妹妹?
生分?
又尔怔怔抬头,正撞进对方温柔的眉眼里。
青年笑了,一双含情眼尾翘起的弧度勾人,整张脸生得太过好看,像月下的璞玉,温柔得不似凡人。
“怎么,妹妹不认得我?”
狐狸眨了眨眼,傻愣愣地看着对方,在脑海里想了半天,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在这府里待了这么些年,这如同天上仙般的人物,她是真没见过。
“我……”狐狸蜷了蜷身子,喉咙发干,嗫喏着,“我从没在府里没见过公子。”
“妹妹?公子怕是认错人了.......”
青年伸手揉了揉又尔的发顶,指腹擦过她苍白的脸颊,慢条斯理道:“我是东院那位所生的,裴璟。”
东院?裴璟?
这名字一出,又尔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
——她听过的,商府后宅的东院,那位姓裴的侧室,产下双生男胎之后便与家主和离。
那两位双生子自小就没在商府生活过,她自然从未见过。
裴璟垂眸,看少女那惊得发白的小脸,低笑了声:“妹妹现在想起来了?”
又尔咬了咬唇,尾巴死死绞着寝衣,声音小得快听不见:“……想,想起来了……”
“既然想起来,那便也该知道。”裴璟抬起少女的下巴,让她看向自己,温柔眸中藏着些许冷意:“我是你哥哥,是不是该喊一声来听听?”
又尔险些没缩回被窝里去:“……我……”
哥哥?
又尔心里慌乱,晃了下神。
她自小就不敢轻易喊府里跟她有血缘关系的少爷。
无论是带她回府的兄长亦或是常常欺辱她的二少爷商厌。
她从不敢喊这些人哥哥,她怕被打骂,习惯了只称“二爷”或“少爷”。
面前这人……哪怕是侧室所生的少爷,他真的要她喊他“哥哥”?
他不嫌自己吗?
一时间,狐狸又惊又疑,耳朵轻轻耷拉着,面上不知该摆什么表情。
裴璟见少女这么为难,嘴角弯起的弧度更显:“我救了你的命,不该谢谢我?”
明明他方才还说自己不用谢他的。
又尔:“......”
“嗯?妹妹?”裴璟勾了勾唇,语气更轻了,“喊一声。”
屋子里静得可怕,檀香燃了一缕又一缕。
再怎么说,对方也是救过自己的。
又尔睫毛颤了好几下,鼓起勇气,终于颤着声,低低地唤了一句:“……哥……哥哥……”
裴璟眼底终于浮出满意的笑,手指顺着又尔的脸颊一路往下,抚到她微微发抖的脖颈,声音像在哄小孩:“唔,妹妹声音太小了,再喊一声。”
又尔几乎是下意识地,又怯怯地唤:“哥哥……”
“乖。”
裴璟轻笑了声,俯身靠近,抬手,温柔地在又尔头顶揉了揉。
手掌下,又尔的新寝衣松松滑动,露出一截白皙脖颈。
狐狸浑身僵硬,死死不敢躲。
她心里虽畏惧人,却也本能地生出几分感激。
至少眼前这个人......不,哥哥,看起来没有恶意,甚至对她有几分玩闹的温柔。
裴璟抚着又尔的头发,轻声道:“然后呢?”
然后......
她该谢谢她。
“多谢……多谢哥哥……”
又尔听话地唤出那一声“道谢”,尾音有点磕绊,却仍旧听得人心尖发软。
话音刚落,身旁忽然传来一声冷笑:“这才刚醒,叫得倒是亲热。”
又尔还沉浸在“兄友妹恭”的想象中,被这阴冷的一声吓得身子一抖,尾巴蓦地炸开,猛地抬头朝声音来源望去。
廊柱边不知何时靠了个少年,玄衣冷脸,红色发带束起墨发,长身玉立,眉目冷淡。
三年倦躁,七分冷漠。
眼神扫过狐狸身上时,像刀锋在皮肉上刮过。
极其吓人。
“阿澜。”裴璟回头,眸子里没什么温度,“你吓着她了。”
“我吓她?”裴承澜似笑非笑,冷嗤一声:“她要是怕,还会叫得那么好听?”
狐狸的脸“唰”地一下红了,耳尖烧得厉害,死死低下头不敢看他。
“阿澜,别这么说话。”裴璟笑笑,似乎并不在意对方的冷言,“既然来了,正好,让妹妹也见见你。”
“妹妹?”裴承澜皱眉,用厌烦的眼神扫了又尔一眼,“一只脏狐狸,她也配?”
又尔被这一下说得有点难堪,但她也不敢反驳,只好把头往被窝里缩,乖乖地沉默下来。
她知道自己被骂是常事,只要不动手,比在商厌那里已经好太多了。
她不想惹麻烦,却止不住地抖了抖尾巴。
“这是我弟弟,裴承澜。”裴璟像没听见似的,转头朝又尔解释,“尔尔也该唤他一声哥哥。”
“……我……”又尔想拒绝,但话到嘴边竟发不出多的声音。
“妹妹。”裴璟缓缓凑近,鼻息拂过狐狸耳侧,蛊人的暖意:“刚才唤我唤得这般好听,怎么,到阿澜这儿就不肯了?”
“我……”又尔低头,狐尾绞得更紧,嗫喏着,“我不敢……”
“没什么敢不敢的。”裴承澜这会儿倒是冷冷一笑,“不过是喊声哥哥,嘴上功夫。”
“阿澜。”裴璟皱眉,拉着少女的手,软声哄着:“喊吧,喊了,他会护着你的。”
又尔抬眼看了一眼裴承澜,撞进那双像寒潭般冷的眸子里,吓得赶紧低下头,耳朵都在抖。
半晌,她才像蚊子一样,颤颤地开了口:“……哥……哥哥……”
这声太轻,轻得好似风一吹就会散掉。
“什么?”裴承澜眯了眯眼,语气更冷。
狐狸吓得整个人都缩进裴璟怀里,对方拍着她的背脊安抚。
又尔再次开口时,没再颤抖。
她道:“哥哥。”
第八章 哄
又尔没想到她这一声喊得这么沉。
靠在廊柱的玄衣少年只冷冷地看着她,不曾开口说话。
又尔在裴璟怀里小心地抬眼,望着对方,好半天过去,心底那点儿怕没了,只有一个想法冒出来:这双生子生得可真像啊。
二人长相粗略去看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但气质截然相反:一个天仙般轻柔剔透,一个却沉着脸......像恶鬼,连带着那张好看的脸都变得不近人情。
分明同生着一个好皮相,怎么硬生生能觉出两种脾性来。
裴承澜转身时袖风掀动,他没应又尔的那句“哥哥”,走出内室前,又丢下阴冷的一句,“外头候着商二的近卫,来要人了。”
这句话,不知是在提醒谁。
反正又尔的心是紧了紧。
直至脚步声远去,狐狸才小心地从裴璟怀里退出,将尾巴从寝衣下慢慢抽出来,裹住了点自己。
这是独属她的“安全地带”。
耳朵仍旧耷拉着,狐狸显然还没从刚才那位“兄长”的气场中缓过神。
又尔抿了抿唇,垂眸道:“哥哥,既然二少爷的近卫来了,我……我是不是该回去了?”
狐狸的话掺着几分试探,几分本能的自卑。
说到底,她还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这温暖的卧房里。
裴璟坐在榻侧,闻言,低眸,那注视着又尔的目光极淡,没有情绪的波动,莫名叫人心底生寒。
可惜,狐狸看不见。
开口时,裴璟声音温柔:“回去做什么?回去再跪在雪地里?”
又尔一怔,狐耳轻轻颤了下。
“前夜你要是再晚被发现一刻,再有人见到你时,只怕就是一具冻硬的尸体了。
“我......我......”
“怎么?妹妹还想回去受罚?”
“不......不是的。”
“既然不是,那就别乱动了。”说着,裴璟替又尔重新掖好寝衣,手指在她脖颈轻轻碰触,“尔尔身上有那么多伤,再动,这再好的药膏恐怕都起不了什么效果。”
狐狸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裴璟坐得更近了些,将少女散落的发丝拢在她身后,温声道:“还疼吗?”
又尔摇摇头,又点点头,一副说不清楚的模样。
......
狐狸身上的伤,是裴璟亲眼看见的。
——雪地里一团小小的影子,冻得几乎没了人形,抱起来时,裂开的伤口渗着血,连带着皮肉黏腻地贴着破旧的棉衣,那根本该毛茸茸的尾巴都冻得僵直,瑟缩着贴在衣物下。
抱回院子后,那时裴璟其实没有动手,吩咐了下人收拾狐狸。
洗干净,换衣裳,药也备上,汤水一碗一碗喂。
狐狸太脏了,他一根指头都不想碰,可她的脸——干净得不合时宜。
裴璟站在屏风外,侧身看又尔被人从浴池中捞起来,水顺着少女的肩头滑下,显现出锁骨与脊背,一道道青紫没入白皙的皮肤里。
可怜得令人想继续欺负她。
譬如,掐住那纤细的白皙脖颈,留下新鲜的指印。
可.....真是......
美得又让人舍不得。
那张脸,是会叫人兴起的。
.......
裴璟把又尔轻搂在怀里,手顺着她的后背轻抚,抱着她往被褥里一点点靠近。
她身子太轻,抱起来没什么分量,毛茸茸的尾巴僵硬地抵在小腹上,隔着寝衣都能感觉那股灼热的体温。
“别怕。”裴璟贴在狐狸耳边哄,“你身上的伤,是哥哥吩咐人包扎的。”
“说来,要不是哥哥在,尔尔或许现在还躺在雪地里,连骨头都冻碎了。”
“前夜,你晕着的时候,全身青一块紫一块,连小腿骨都有伤。”
怀中的小狐狸颤了颤,耳朵贴在他的肩膀上,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没被抱过,整个人瑟缩着往他怀里缩。
“你……哥哥怎么知道我伤哪了?”又尔哑着嗓子问。
裴璟低眸,与又尔对视:“那夜哥哥亲眼看见的,你身上每一道伤,我都知道在哪儿。”
狐狸果然哑口无言了。
又尔的耳朵根一点点烧红。
裴璟低头,用指腹在她耳后蹭了蹭,“傻狐狸。”
又尔脸更红了几分,她不太适应这种亲近,悄悄地挣扎了几下,往后边躲了躲,脱离了裴璟的怀抱,低眸,道:“我还是回去吧,要是被二少爷知道了——”
“尔尔,你不该再回那种地方了。”
裴璟不恼,反而捧着又尔的脸,指腹慢慢滑过她的眼角,脸颊,又碰到她的唇角。
“可是……”又尔抬头,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没有地方可去,而且,我住的地方挺好的......”
裴璟道:“商府的后院,不适合你,若是让有心人再寻机会找你事,你可就不一定撑得过来了。”
又尔垂下眼,声音很小:“我知道,但我没有地方可去了......”
离了她的小院,她还能去哪儿呢?
“怎么会没有地方可去呢?”
裴璟轻笑了声:“在东院,跟哥哥住一段日子,好不好?”
又尔怔愣住了。
此时,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怎么会有一个人,在第一次见面就救了她,救了她也就算了,还告诉她,让她喊自己哥哥,然后......然后还......
又尔呆呆地看着眼前青年那张极美的面孔,整个人像是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她从没想过,有人会说出这样的话。
“在东院,跟哥哥住一段日子,好不好?”
不问理由,不提条件,也没有那种审视与算计的眼神。
温柔,清浅。
又尔的喉头动了动,眼里浮起一点模糊。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什么,商家的私生女,众人口中的“野种”,不人不妖的异类,不过是借着“存遗的血脉”,勉强在这世族里偷生度日罢了。
狐狸一直很怕惹麻烦,怕少活一天,怕多见一个人,就要多学一件怎么让人喜欢她......不惹人厌的法子。
她一直觉得,像她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有“去处”的。
更不会有人……让她住在“东院”这样干净安稳的地方。
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商厌欺负你,对吗?”裴璟问。
狐狸掉了眼泪,肩膀不自觉地开始颤,支吾着:“……没有……少爷……少爷不是真的欺负我……”
裴璟眼神沉了沉:“尔尔,你不必替他说话。”
“我没有……”又尔声音更低,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我只是……怕他。”
她说出最后那句时,手掌在被子上抓了一把。
这是又尔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承认“害怕”。
裴璟没有继续再追问,轻轻伸手去碰又尔耷拉下的狐耳。
动作很轻,很缓——像是......怕吓着她。
这次,又尔没躲,但身子依旧缩着。
“你觉得我也会像他那样吗?”裴璟问。
“哥哥……救了我。”又尔轻轻地说。
裴璟的指尖摸着狐狸的耳尖,那里软软热热的,他笑了:“现在知道我是哥哥了?”
又尔点头。
......
她由着对方摸自己的狐耳,安静了下来。
......
“怎么又不说话了?”裴璟的手又覆在狐狸的头顶,轻轻揉了揉,“嗯?”
“我……”又尔不敢看他,手指无措地揪住被褥的一角,开口时的鼻音很重,“……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要冲撞二少爷......我不是……不听话……”
她在解释。
裴璟觉着有些好笑,这蠢狐狸。
他把又尔抱进怀里。
狐狸身子僵了一瞬,随后往眼前人怀里蜷缩了一点。
好暖和。
暖得不像是凡间的暖意。
像天上的。
天上仙子带给她的暖意
狐狸红着眼眶,傻傻地想,鼻尖尽是檀香混着淡淡的雪意,裹住了她耳尖,身后狐尾的每一寸寒意。
“我知道。”
“没人怪你。”裴璟低头,鼻尖贴着又尔的鬓边,嗅到了少女沐浴过后特有的香甜味,“至少哥哥不会。”
“尔尔能坚持到现在就已经很厉害了。”
他一边说,一边注意狐狸的睫毛有没有抖,尾巴有没有动,身体有没有绷住......
——她信了。
信得可笑。
明明只是几句换了语气的温柔话语,就让她眼眶红了,整只小狐狸委屈巴巴地窝进了他的怀里。
裴璟不是个会心软的人。
从不是。
可对狐狸这点小心翼翼的依赖……他居然没起恶心,甚至在她轻轻蹭他的时候,他还生出了几分“放她一马”的怜惜。
真是……太不像话了。
.......
裴璟收起了心底那点心思,抚着又尔的背脊,道:“好乖。”
“所以,尔尔,你要不要留下来?”
又尔心头忽然颤了一下。
这一瞬,她想,裴璟并不只是救了她的命。
他是在她最狼狈的时候,没像旁人一样,把她当做一只满身是泥的畜生那样对待。
在她分不清是死还是活的时候,他替她把尾巴擦干净,替她喂了药,还记得她身上每一道伤在什么地方。
他不是商厌。
不是那些冷眼旁观她跪在雪地,把她拽到水池。讥讽她蠢笨的少爷小姐。
他是唯一一个,在她连自己都顾不住的时候,还愿意蹲下来看她的人。
又尔眼睛一热,没能忍住。
眼泪无声地落下来,打湿了裴璟的衣襟。
裴璟不言语,安安静静地抱着她,指腹顺着她的后背一点点安抚。
狐狸哭得很轻,甚至不敢出声,窝在他怀里,尾巴轻轻发着抖。
裴璟眼里泛出点不为人察的情绪,低头,怀里的少女眼角濡湿,唇瓣咬得红润,那一身骨骼小得可怜。
他忽而又觉得,有点甜,也有点涩。
像捧着个刚洗干净的甜果,一口咬下去,齿间该是温热而鲜红的果肉。
不该是这样的。
“他们谁教的你,连哭都要藏着掖着。”裴璟看着,蹙眉,摸了摸又尔通红的耳尖,“哭吧,没人罚你。”
这话一落下,又尔眼泪反而止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对方,半晌才抽了抽鼻子,喏喏道:“我……我不敢……”
“这没什么。”裴璟拍了拍又尔的背,手掌一下一下落得极轻,“尔尔又没有做错,可以哭的。”
“你也没有哪里不对。”
“你只是太乖,太不会保护自己。”
又尔不知道他哪来的这样的判断,但这话说出口的时候,她竟真的信了。
或许她就是因为这句话信了。
不是因为说这句话的裴璟长得有多好看,也不是因为他说得有多真挚。
而是因为,在她目前短暂的前半生里,几乎没人肯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这些话。
狐狸从来不信甜言蜜语的。
她知道这世上很多东西看起来温柔,实则背后都藏着算计与谋划。
可她又有什么值得别人算计的?
这只老实狐狸的天性占了上风。
又尔是狐狸。
是喜欢光、喜欢温暖、喜欢干净气味的狐狸。
她压根藏不住喜欢。
也抵不过一个能让她放松呼吸的人。
她轻轻点了点头,仰头看裴璟,鼻音很重:“……好,哥哥,我留下来。”
她想留在这。
身后的狐尾不知何时就软了下来,圈在裴璟的膝头,不知不觉间,她自个儿已经靠近了裴璟。
裴璟垂眸看她。
看那只老实得发怵的小狐狸,尾巴软软地搭在他膝上,眼睛湿漉漉的,眼角泪痕未干。
他看得一清二楚。
又尔是不会说谎的。
倒也不是不会说,而是说不好。
她的喜怒哀乐,全写在尾巴上、眼睛里、绒毛抖动的幅度里。
多好驯。
裴璟一手落在又尔后背,一点点抚着那团发软的毛绒狐尾,掌心贴着寝衣下温热的脊骨,嗓音极轻:“身上的伤还疼吗?”
又尔摇头,眨了眨眼,道:“……不疼了。”
见裴璟不说话,又小声道:“还有点......但已经好了太多了。”
“真的,哥哥。”
真是只乖得不成样子的狐狸。
裴璟轻轻抬了抬又尔的下巴,让她看他。
狐狸的眼神怯生生的。
她是真的不太懂。
他说什么,她便信什么,都不仔细想一想。
这么乖的狐狸,他若不收,就真叫老天白送了。
第九章 假情
东院真大啊。
又尔很少见过这么大的院子,上次见,还是二少爷的院子。
东院的厢房也宽敞得不像话,廊下走三圈都不重样,窗子一推开,外头就是修得极整齐的梅林,还有假山,夜里能听见水声从石缝流过。
“我真的可以住在这吗?”又尔第一天进卧房的时候,小声问裴璟,眼睛亮晶晶的。
“当然。”裴璟轻声笑,“这就是尔尔以后要住的地方。”
又尔一直在点头:“我一定不弄脏它。”
......
刚住进来的头几天,又尔很安静。
走路小心,说话轻声,她怕自己哪儿做错了,就要被赶回去。
可偏偏,东院的人都对她温和得很。
每日有干净衣裳换,有热水洗脸,早晨还会有人替她梳头。
狐狸手拙,不会自己编发,以往常常是随意披着,要编发全靠后宅的那群兔子,现在她自己上手,常常弄得乱糟糟的,后来裴璟便索性亲自来替她梳。
裴璟坐在又尔身后,手指温柔地梳理她的长发:“小狐狸的毛都这么容易乱?”
又尔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我睡觉会乱动。”
裴璟笑着说:“没关系,哥哥会梳好。”
又尔的耳朵热得发烫,点头:“谢谢哥哥……”
日子好像是从那天真正开始的。
又尔每天醒来时身上是暖的,吃的饭是热的,穿的衣物是干净合身的,连做梦都是香的
她住进来不久后,裴璟送了一摞话本子给她。
裴璟揉了揉她的头:“无聊时看看。”
狐狸眼睛一亮,接过来时像捧着什么宝贝,翻了翻才发现——自己一个字也不认识。
又尔当下红了脸。
她怎么忘了,她这个狐狸,是不认字的。
裴璟似乎也知道了她的难处,翌日便唤人取来纸墨,在书房里教她写字。
“这个字,‘又’。”
“又……”又尔笨拙地握着笔,写得歪歪扭扭,还蘸多了墨,纸角糊成了一片。
她吓得赶忙缩了手:“我……我是不是写坏了?”
裴璟低头看她一眼,不动声色地拿过笔,替她在一旁写了个一样的字,慢条斯理地道:“不坏,尔尔写得很好,下次记着别蘸这么多墨。”
“哦。”狐狸松了口气,点点头。
“尔尔,我们再试一遍。”
“好……”
狐狸歪着头学写字,毛笔在她手里像根小棍儿,一笔一画都认真得过了头,鼻尖也皱着。
“尔尔小时候没人教你识过字?”裴璟问。
“嗯……没。”又尔轻声说。
她声音放得低,仿佛是在说什么不太好意思的事情。
哪有人有时间教她认字呢?她连活命都是问题。
裴璟没作声,只替她把墨蘸好,递了过去。
“那现在有空,哥哥教你。”
“……好。”
......
那几日又尔的日子过得踏实极了。
每天写字、喝药、晒太阳。
裴璟有时还会拿些蜜饯给她,问她“哪颗牙吃到的最甜”。
又尔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开心的日子。
除了——裴承澜。
在东院的头一次碰面时,她正从院角拐出来,猝不及防撞上了人。
那少年仍是一身玄衣,冷着脸,瞥向她眼神跟冰一样。薄薄的,冷冷的。
“走路不看人?”裴承澜语气平平,眼里全是厌烦。
“我……我不是故意的……”又尔慌不择路地往后退,低着头,嗫嚅着道,“对不起……”
“离远点。”
老实狐狸立马贴着墙走,肩膀几乎快磨到石砖上,一步一步地小心走。
裴承澜皱眉扫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只留了一个冷冷的背影给狐狸。
又尔有点怕,躲回自己的厢房,半天都没出过屋子,直到晚膳时裴璟来才小声问:“……哥哥,他是不是很讨厌我?”
裴璟说:“阿澜一直如此,天性对人生冷。”
又尔不太懂什么叫“天性对人生冷”,只知道那人看她的眼神,比雪地上的水还凉。
跟裴承澜的第二次照面,是在书房。
裴璟不在,她本在里面练字,写得正投入。
听见门响,又尔以为是裴璟回来了,便抬头笑着说:“哥哥你回来了,我——”
那笑凝住了。
站在门口的不是哥哥,是裴承澜。
少年身形挺拔,一手负在身后,眼神扫过案上她写得歪歪斜斜的字。
又尔一下子就慌了。
“我、我在练字……”又尔捏紧手中的毛笔“……哥哥说我可以在这里练的……”
裴承澜没说话,目光却在她写的字上停了一瞬。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才发现他看得时是自己方才写的“裴璟”两个字,墨迹未干。
那是她写得很认真的字,反反复复地练了好几遍,几张纸上,几乎全是这两个字。
又尔一下红了脸,手忙脚乱地想把纸收起来,越收越乱,墨汁都洒了。
裴承澜开口:“你是写给我哥看的?”
“.……我、我没有……我只是练字……”又尔摇头,耳朵却很红。
“练字就练字,写裴璟做什么。”裴承澜道,语气半点没掩饰那点厌烦。
又尔低着头,不明白她为什么又要挨说,她像是犯了错,却又不知错在哪里,咬着唇不敢作声。
“……你当你是谁?”裴承澜又道,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我哥有那么闲,要教你识字?”
狐狸没敢回嘴,只怔怔地站着,她被泼了一盆冷水,连尾巴都耷了下来。
裴承澜冷嗤一声,开口:“还有,你在这要住到什么时候?”
又尔张了张唇,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哥让你住,你就敢住?”裴承澜语气平静,却像把刀子剖在又尔的心口,“你以为你是他什么人,不过是见着你可怜,动了恻隐之心,就要负责照顾你一辈子?”
“我没这么想……”又尔急忙摇头,“我只是……我没地方去,哥哥只是收留我一段日子......”
裴承澜看那慌张解释着的少女眼睛,那双瞳眸黑而澄澈,藏着一点本能的怕。
裴承澜皱了皱眉,转身离开,甩下一句:“蠢死了。”
狐狸看着门口的影子慢慢消失,尾巴才慢慢松下来,贴着脚边软了。
她没哭。
狐狸坐了好久,手中拿着那只毛笔,怎么也写不下去了。
等裴璟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
他一进踏进书房,又尔就从窗边站起,手指抠着衣摆,小声说:“哥哥。”
“嗯。”裴璟笑着走近,注意到她指腹起了皮,“练了一天?”
“不是……”狐狸垂着眼,不敢说是裴承澜骂了她一通之后,本来不想继续了,可她怕裴璟也失望,才死撑着写到手疼。
“傻。”裴璟叹气,坐到她身边,把她的手抬起来看。
掌心冰凉,指节红了。
裴璟蹙着眉,拿了药膏替她抹上,指腹一下一下揉着。
“今天阿澜来过?”
狐狸点头。
“又说你什么了?”裴璟语气温温的,没太在意。
“……没说什么。”又尔顿了顿,声音发虚,“就是……让我别太自作多情。”
裴璟没说话。
他替她擦完药,手却没有收回来,反而轻轻把她拉进怀里。
又尔整个人怔住。
她不是没被人抱过,可是没人像这样抱她:安安静静地,把她像件易碎的瓷器一样收进怀里。
她不敢动。
“你信他说的?”裴璟贴在她耳边,“你以为哥哥是在可怜你?”
又尔不知道怎么回。
她总是这样。
哥哥说什么,她都不知道怎么应,只会一动不动地听着,尾巴轻轻颤着。
“不是。”
裴璟抬起她的脸,让她看他。
“哥哥不是可怜你。”
“尔尔,你要信哥哥。”
又尔抽泣着,点点头。
......
又尔留在东院的半个月后,天开始有点变暖了。
檐角垂下的冰凌化作水滴,一滴一滴地落在石阶上,声音不响,正好能听个清清楚楚。
又尔抱着尾巴蹲在廊下,看那些个水一滴滴落在台阶上。
她看得很仔细。
日子过得好了,但她还是喜欢干这些在旁人眼里很琐碎的“小事”。
这几日她没很少再碰到裴承澜了,就是碰到,她也没机会跟对方说些什么。
她得贴着墙走,躲着对方。
一次、两次,后来干脆每次听见裴承澜的脚步,她就自动贴墙而立,等他走过了再行走。
裴承澜从不多看她一眼。
她也从不多说一句话。
她不是不想亲近他。
只是她知道,有些人天生不喜欢自己,硬挤上去,只会叫人生厌。
哥哥说,不喜欢的人不用讨好。
又尔便信了这话,把全部力气都用来讨好哥哥。
讨好裴璟不是件难事。
他不像二少爷那样,总是挑刺。
也不像商府旁眷的那些少爷小姐,看她一眼都带着嫌弃。
他看她,眼神就是温的,不会变。
狐狸不担心裴璟的眼神会在下一刻变成厌恶她的模样。
又尔每天起得早,会去给两人同住的院里梅树下扫落花,再跑去书房把案上的笔墨规规矩矩摆好。
就这两件事,就够了。
裴璟不让她干太多杂事。
细活的话,狐狸也是干不好的。
头一回替裴璟系袖扣,手指打着颤,按了好几次才扣好。
他没有催她,只伸手握住她的手指,替她稳了稳。
又尔的耳根红了好半天。
有时她咳两声,裴璟就会停下手里事,走过来摸摸她额头:“哪儿不舒服?”
有一次她手指磕破,流了一点血,哥哥便拉着她的手吹了吹,还给她抹了药膏,说:“怎么这么不小心。”
又尔心里发热,尾巴一圈一圈地缠在对方的膝上。
哥哥真的很喜欢她吧?又尔这么想着,像捡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狐狸好开心。
东院没有多少喧嚣。
日子像一碗慢炖的汤,暖暖地熬着。
可人一旦开始过上好日子,身上的骨头就会开始一根一根地松动下来。
——骨头一松动,人就容易生病。
住进来还没多少日子的夜里,狐狸发热了。
又尔在榻上辗转,一会儿觉得热,一会儿觉得冷,额头湿漉漉的冒着汗,眼神开始发飘。
她以前从不生病。
不是身体好,而是没资格生病。
在破旧的小院子里,生病是一种耽误活命的错。
没人会替她擦汗,端药。
如今,在这干净被褥、松软枕头里,她竟然发热了。
像一朵冰雪缝里偷生的梅,到了真正能阳光照的日子,却先枯了。
傍晚,裴璟推处理完事务踏进东院门,问起又尔今日的状况,侍卫汇报到最后,默默添了句“姑娘不太精神”。
裴璟起初不以为意。
等踏进屋,摸到狐狸额头那股烫人的热气时,神色才沉下来。
“尔尔。”
躺在床榻上的少女眼睛迷蒙地睁了一点,又闭上。
她听见了,却没有力气回应。
裴璟弯腰把她抱起来,那一身薄汗和烫得吓人的体温让他眉头紧了几分。
“怎么烧成这样。”
裴璟边说着,边抱着又尔去了自己的卧房。
那一夜他没睡,守着又尔换了三次汗巾,喂了两次药。
又尔在他怀里不安地滚来滚去,嘴里念着些听不清的梦话。
裴璟抱紧她,低声哄:“别怕。”
“哥哥在。”
又尔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又跪在雪地,腿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耳朵通红,身后是一个又一个曾欺辱过她的人,扯着她头发,逼她认错。
又尔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
她头一次反抗,拼了命地反抗。
她挣脱了那些手,赤着脚,拼命地跑,一直跑,前面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没人说话,呼啸的风也哑了。
她快跑不动了。
狐狸跑得太久了。
她累了,脚掌冻得发紫,喉咙撕裂般疼,眼泪早已冻在眼角。
——她要倒下了。
偏在这时。
前方的雪雾里,忽然伸出一双手。
那是一双很干净的手掌,骨节分明,衣袖宽敞,没有一丝尘气。
雪太大了,又尔看不清那人是谁,只能看见一小截手臂,一双静静伸向她的手。
她扑了上去。
“你是谁?”又尔问。
没人答她。
梦里她贴着那人的胸口,觉得好暖。
是哥哥。
狐狸不想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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