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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虚伪
他只得转移注意,目光落向远处的尸身上。
“公主……”
身为谏臣,他本能地将字句顶得硬直,可如今顾虑繁多,只得将语气碾作艰涩的温和,“私刑虽一时痛快,但易树敌,恐遭物议,礼法难容。”
萧韫宁不以为意地一笑:“不然呢?”
谢雪谏深吸一口冷气,艰难地滚动喉结:“不如以理服人,方为……”
一声冷笑截停他的话。
“以理服人?”萧韫宁敛容凝肃道,“黎国国力强盛,兵精将勇,尽是精锐之师,大晋因先帝的几场败仗而兵力积弱,实力远不及黎国,难道大晋向黎国讲道理,黎国便不再攻打大晋,投降示好?”
谢雪谏沉默了。
萧韫宁语调冷厉:“当年黎国来犯,先帝束手无策,若非我皇兄苦战顽抗,换来一纸休兵十年的契约,你此刻焉能立于此处,与本宫‘讲道理’?”
她仍记得,那时先帝为保江山,竟要送她去和亲!
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激起波澜。
她的眸底掠过愠色,但很快,涟漪散尽,复归一片冷冰冰的平静。
“谢大人博学多识,应听过一句话——克城以武,戡乱以仁。”
“现在,还不是讲道理的时候。”
攻城掠地需用武力,到戡乱治平之时,方可施行仁政。
这句话不止用于国事,也是她追逐权力的根基。
她是个女人。
她喜欢上天赋予的、得天独厚的身份。女人拥有孕育生命的能力,本该是生命的主宰,牢牢掌握着生杀予夺,偏这世道荒唐,反将神衹锁进绣楼当玩物。
当她一步一步地夺回权柄时,总有无形的力量阻碍她,那是一双双拿着枷锁的手,试图把她禁锢,拽回为她布置好的牢笼里。
她唯有用杀戮、酷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方能博得出路,反败为胜。
显然,她成功了。
不过对于她而言,还远远不够。
那具冰冷扭曲的尸身不知在何时不见了,宫道空荡荡的,恍惚间,谢雪谏似乎又看到了那具尸身,只是不再是章巩的模样,而是……他自己。
一股奇异的颤栗蔓延开来,不是愤怒,也并非恐惧,那是一种认知被颠覆的混乱感。
荒淫无道,残忍暴戾,视人命如草芥……这些亡国暴君才拥有的特性,正一点点在她的身上瓦解。
明明,她仍拥有这些恶劣的特性,可他的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涌出无数理由为她辩白,正如朝堂之上的、他自以为违心的“谎言”。
她没有过错。
这个念头深深地烙进他的灵魂深处,难以抹去,分不清真假。
“明香,谢小公子服药情况如何?”
恍惚之际,那熟悉的语调将他拽回现实。
明香回:“还算适应。”
谢雪谏心尖揪痛,他还只是个孩子!
“公主……”他脱口而出唤了声,双唇翕动。
伞面微晃,萧韫宁满意轻笑,视若无睹,“既如此,今夜便传谢小公子侍奉,免得让谢大人误会是本宫冷落了令弟。”
谢雪谏几乎要跪下,可他还为她撑着伞,只得压弯了脊骨,“一切都是臣的错,请公主饶恕舍弟,舍弟年幼无辜……”
“若换作别的男人,”萧韫宁闲适地打断他的话,“你当如何?”
谢雪谏怔住了。
别的男人……
当他无意识地重复这四个字时,一种莫名的酸涩滋味在心底翻涌。
他不由得眉头紧锁,神色复杂。
“你是心疼幼弟,还是……”萧韫宁似笑非笑地欺近他,“见不得他侍奉我?”
最后几个字压得极轻,似贴在他耳畔呢喃絮语。
酥麻感直窜脊背,谢雪谏顿觉喉间一紧,心跳砰砰乱跳,甚至丝毫没有发觉握伞的手肘向内靠拢了,头顶的雨悄然断了。
萧韫宁又道:“谢大人是君子,应是不会说谎。”
他的确不会说谎。
明明是毋庸置疑的选择,偏偏说不出口。
可他也是会说谎的,在朝堂上为她辩解,口若悬河,应对如流。
他知她弦外之音,那分明是要他以身代之,她要亲眼看到他的堕落,亲耳听到他骨头断裂的声响,见证他那摇摇欲坠的、可怜又可笑的坚守彻底崩塌。
他再度沉默了。
什么东西往心底里钻,寻不见来处,也挡不住去路,只能任其肆虐,与他的筋骨血肉、与他二十余年来信奉的一切展开厮杀。
一枚玉佩悄无声息地移到眼前,他的腰间顿觉空落。
那是视为君子的象征,更是他贴身之物,如今正悬在她的指尖,随着风雨飘摇。
“谢雪谏。”萧韫宁讽刺冷笑,“你不觉得你很虚伪吗?”
他心头震颤,一种混杂着骇异的羞耻猛地侵袭。
对于她的近身取物,他竟毫无察觉,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他的身体竟一点也不抗拒她的亲近。
伞下的空间再度变得狭窄,空气愈发稀薄。
萧韫宁惬意地把玩着他的珍重之物,可她看都没看一眼,仍高高在上地睨着他。
“今夜。”她的指腹摩挲着温润细腻的表面,徐徐打转,“传谢小公子侍奉。”
明香利落应声:“是。”
“公主……”谢雪谏下意识地挽留,声音被雨幕吞噬。
辇帘隔开了雨,也隔绝了一切声音,哪怕跪地求饶也无济于事。
侍卫抬着步辇径直离去,没有转圜余地。大雨如注,无情地鞭挞着他的脊骨,湿寒侵体。
雨,似乎下了很久,很久。
从初见她那日,便不曾停歇。
他永远也走不出这场雨。
第十九章 仇恨
啪嗒……啪嗒……
檐角黏连的雨珠沉沉坠落,没入泥泞里,余留空洞闷响,一下又一下,似垂死挣扎的心跳。
谢雪谏忽觉手背一凉,低头看去,是打湿的黄纸钱,卷着边,吸附在皮肤上。
一阵冷风吹过,那纸钱打着旋儿地被带走,沾着灰烬,飘向幽暗深处,那是一间低矮破败的茅草屋。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这里的,浑浑噩噩,脚步沉重,仿佛拖着镣铐。
“吱呀”一声,残破的门被风顶开,一口棺材赫然闯入眼中。
一个约莫十二叁岁的少年正靠着棺木枯坐,瘦骨嶙峋,面色苍白,他的眼眶红肿,双眸空洞,显然哭过许多次,熬干了眼泪,不知麻木地望向哪里。
谢雪谏感到心酸,愧疚与懊悔涌上心头。当初若不是他招惹了公主,那个无辜的侍卫便不会死在他剑下,更不会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躺在棺材里。
这念头仿佛浸透盐水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他尚未愈合的旧患上——是他的脊骨,是他的良知,更是他日夜难安的灵魂。
窒息般的疼痛侵袭而来,谢雪谏只得攥紧拳头忍耐。
少年木然地扫过去,那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衣着虽然朴素,但气度不凡,非富即贵。
死水般的眼眸掠过一丝微澜,他声音嘶哑:“你是?”
谢雪谏心虚地避开那目光。
灵堂十分简陋,只有一口棺木,一个牌位,以及摆放在供桌上的窝头果子,不过牌位十分干净,棺材也是上好的木料,半点尘埃也没有,显然是反复擦拭过的。
谢雪谏垂下眼眸,对着棺木,沉重地跪拜。
少年见状,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波澜,他与哥哥相依为命,没有亲朋好友,怎么会有人祭拜?还是他素未谋面的贵人。
难不成是哥哥在宫里结识的好友?
少年连忙起身,深深鞠躬还礼,随即带着几分惊喜的探究问道:“你是我哥哥的朋友?”
灵堂死寂。
谢雪谏滞涩起身,没有作答。他拿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双手捧过去,“对不起……你哥哥的事皆因我而起。丧仪诸事,我必尽心操持,令其入土……”
“是你!”少年的怒火猛地蹿起。
竟然是害死哥哥的人!他怎么敢……怎么敢来祭拜!
瘦弱的身躯顿时爆发出惊人力量,一拳狠狠地砸在谢雪谏的脸上。
“嘭”的一声闷响,银子哗啦啦地滚落一地。
谢雪谏倒地,血丝从嘴角渗出,脸颊也肿了起来。
对于他的愤怒,他早有预料,只得闭上眼睛,吞下罪孽的血腥。
见他没有还手闪躲的意图,少年没再打下去,一把抓起他的衣襟,撕心裂肺地怒吼:“是你!是你亲手杀了他!你的身上沾着我哥哥的血!现在装什么好人!你知道……你知道我是在哪里找到我哥哥的吗!
少年胸膛剧烈起伏,早已泪流满面。
“乱葬岗!是乱葬岗……被那堆腐烂发臭的尸体压着!”他死死地攥着谢雪谏的衣襟,发泄着几日来压抑的、无处宣泄的痛苦与恨意。
如果不是他倾尽所有银钱买通了一个宫中内侍,他根本找不到哥哥的尸首。
“他死的前一天,给了我刚发的饷钱,还给我买了我最爱吃的炊饼……说下次休沐,带我去吃更好吃的……”
少年双手颤抖,泣不成声。
谢雪谏的视线也模糊了,眼前少年痛哭的模样,经与一张熟悉的、稚嫩的脸庞重迭在一起。
那是他的幼弟。
他们年龄相仿,境遇也一样,都是惨遭他连累,承受这无妄之灾的可怜人。
他那被囚禁在金丝笼里的幼弟,此刻是否也如这般跪地呜咽……
“对不起……”他无力地吐出叁个字。
少年更为愤怒了。
那个内侍告诉了他全部真相。
哥哥的死,只因长公主的一句话!
一句话啊!
“伪君子!长公主的走狗!有你卑鄙无耻的官和那样残暴不仁的公主,世道怎么会好起来!”他咬牙切齿地咒骂着。
谢雪谏感到脸颊火辣辣的疼,他的确不配做君子,可这世道崎岖并非因为公主,反而,公主是想让世道好起来。如果她没有雷霆手段,如何在满是男人的朝堂上立足?滥杀无辜或许是偏激了些,大概和她入宫前的经历有关。
“公主她……是有苦衷的。”一句辩解竟不由自主地滑出来。
话音落下,谢雪谏如遭雷击。
他竟然在为她开脱!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在心头炸开,伴随着自我厌恶的唾弃。
“苦衷?”少年怒极反笑,说不出一句话。
谢雪谏垂下头,他多想此刻被他打死,将这虚伪的、曾是他最憎恶模样的躯壳彻底摧毁。
但他不能死,他的命早已不属于自己,公主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敢夺取他性命的人。
他艰涩地劝道:“人死不能复生,我想你哥哥在天之灵,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从今往后,我会负责你的衣食住行,护你周全,待你安顿妥帖,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少年恨不得立刻把他打死,不过这样太便宜他了!而且,要想祭奠哥哥的亡魂,一个人的血还不够。
他亲手要为哥哥报仇!
亲手杀掉真正的凶手,那位高高在上的长公主!
复仇的藤蔓在他的心底疯长。
“我不需要你的假慈悲!”他指向门外,五官因恨意而扭曲,“滚出去!”
谢雪谏双唇翕动,想说些安慰的话,又觉得虚伪,明明,他是发自肺腑地想要关心他。
他下意识地想要解下贴身玉佩作为信物,指尖一触,令他耻辱的画面闪过脑海。
那玉佩,早已成了她的掌中玩物。
正如他的灵魂。
他只得拔下发间的玉簪,“倘若你有难处,便来谢家找我。”
这如果算是一种赎罪,他希望少年平安健康的活着,他的幼弟也能少受些苦楚。
少年不肯收,他便轻轻放在他的身侧。
“滚!”又是一声怒吼。
谢雪谏不再停留,深深地望了眼棺木,踉跄离去。
玉簪纯洁无暇,可在少年眼里却污秽至极——那是仇人的信物,沾满哥哥的鲜血!
他的恨意与怒火烧得炽烈,他猛地伸手抓去,掌心触及微凉温润的刹那,高抬的手臂突然停住了。
买通内侍已散尽所有家财,操持哥哥丧事的银钱还是他跪遍大街小巷,磕头作揖,忍着白眼与鄙夷借来的。
屈辱的火焰与现实的冰冷撞到一起,割裂了他的心。
若想报仇,他需要钱。
地上散落的钱,手里的玉簪……这都是他的养料。
为了保住火种,他不得不在被冰冷吞噬之前,掐灭火焰。
他攥紧拳头,将玉簪嵌入掌心,硬生生地压下手臂,眼中满是赤红的恨意。
第二十章 梨肉
比起卑微顺从,萧韫宁更喜欢从猎物的眼里看到愤怒与恐惧。
尤其是脑袋一热、不计后果的激愤,弱点软肋暴露无遗。
“我不会从了你的!除非我死!”
被侍卫死死按在地上的孩童挣脱不开,只得扯着嗓子大喊大叫,稚嫩的声音因愤怒与恐惧而变了调,一把脱手的匕首静静地躺在他身侧,似在无声昭示着他的落败。
萧韫宁斜倚软榻,轻摇团扇,如风过耳。
不愧是谢雪谏的亲弟弟,性子当真是如出一辙,只是少了些谢雪谏的沉静与端肃,看起来像一个无理取闹的顽童在讨要玩具。
他虽已过十叁岁,但言行举止与七八岁幼童无异,稚气未脱,眉宇间尽是娇生惯养的天真与任性,显然是被谢家捧在掌心里宠大的,不过……
萧韫宁眼皮轻抬,慵懒的目光扫了过去,似笑非笑。
论皮相,他倒是比他那端方持重的兄长更为出挑,肤白如玉,矜贵俊俏。尤其那双标致的丹凤眼,极为漂亮。现在年纪尚轻,风情尚未完全展露,假以时日,青涩褪去,必定是个勾人的狐狸。
很适合养在手心里逗玩。
萧韫宁起身踱步,无声无息,可在孩童耳中,那衣裾曳地的悉索声响十分清晰,似毒蛇悄然逼近。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压制背脊的力量更沉了。
她的目光没有掠过去,而是落在他身侧的匕首上,信手拈起。
孩童陡然一紧,心突突地乱跳,眼中不知不觉涌起的惊惧,快要覆盖原本的倔强。
她要杀了自己吗?
他以为他是不怕死的,谢家的家风也不允许他贪生怕死,可真到了命悬一线之际,他还是怕了。
然而,萧韫宁什么都没对他做。
她只是随意地拎着刀柄信步而行,任由寒光悠晃。在他茫无定见时,刀尖倏地刺穿果盘里的一块梨子,汁水顺着刀刃渗了出来。
孩童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下。
他不是馋那块雪白饱满的梨肉,而是面对未知的恐惧。
她越是云淡风轻,他越是惶恐不安。
萧韫宁悠然回身,闲步向他靠近。
阴影渐渐巨大,密不透风地笼罩着他。
孩童被钉住了,动弹不得,无处可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块悬垂在刀尖的梨子,悠悠荡至鼻尖,一滴汁水滑落至唇边,甜得发腥,黏住他的呼吸。
“尝尝,很好吃的。”轻柔的声音,似从炼狱传来的低语,“自己拿着。” 不知何时,压在背脊上的力量消失了,可孩童仍感沉重,身体甚至更加僵硬。
他只得颤巍巍地探出手,不等指尖触及,匕首毫无征兆地脱手坠落。
“当啷”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激得他一哆嗦,寒意从背脊窜起,遍布全身。
“瞧你,连刀都拿不住。”萧韫宁幽幽叹息,唇角却勾起一个凉薄的弧度,“本宫在你这个年纪,都会杀人了。”
孩童脸色惨白,支撑着地面的手,止不住地发抖。
“你知道,本宫是怎么杀人的吗?那可有趣极了。”
宛若哄睡的语气,可怎么听,都像是要将他拖进黄泉里。
“就用一把刀。”萧韫宁拾起匕首,在掌心里掂量,“与这把刀像极了。”
她的笑意未达眼底,藏着如刀刃般的锐利寒光。
那时,她还不是金枝玉叶,只是神棍手里的一件活物。因伪装成男儿身,性子冷厉,没遭过欺辱。村东头的光棍兄弟买回来的一个疯女人,夜夜都能听到她凄厉的哭喊声,这在村子里已是习以成俗。
她曾以为,她也是见惯不惊的,可心底里总感到莫名的压抑,甚至是不安。即使在炎热夏日,也冰冷彻骨。每当此时,她都会裹紧身上的破衣服,那是一件过世的男人的衣服,直到那一天。
她在割麦子的时候流血了,身上没有伤口。
那个蓬头垢面的疯女人看到了,什么都没有说,默默地递给她一套破旧却又干净的衣服,以及一条干净的长布带。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暖流在涌动。
从那一刻起,她看到了源头,看到了长久以来的压抑与不安的源头。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疯女人凄厉的哭喊再度响起,在亮着烛火的村子里回荡。可与以往不同的是,哭喊声戛然而止,再也没有了动静。
是死了吧……
可能是想开了……
村民们一笑置之。
她也笑了,血溅了她一身。
风吹着半敞的门,吱呀乱响,一道影子逃了出去,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夜里。
昏暗的烛光里,男人狰狞的脸融进血泊里,目眦尽裂。
很快,另一个男人嗅到恶臭腥气,匆匆赶来。
屋子里黑漆漆的一片,他小心翼翼地迈进去,鞋底不知黏住什么,似踩进腐坏的泥沼,步履滞重,正欲低头查看时,后颈被重重锤击。
“你猜,我是怎样杀掉他的?”
萧韫宁饶有兴味地低语,被贯穿的梨肉探出一点森冷刀尖,隔空轻轻地划过孩童的脸,似在惬意作画。那尖锐的寒意并未刺破皮肤,却感到十分疼痛。
孩童早已被吓得发不出声,头颅抖颤得像摇头。
萧韫宁笑出了声。
她在幼时为了求生,和哥哥一起猎杀过山林野猪,习得剥皮剔骨,阉割去势的技巧。
对于她而言,野猪和人,没什么区别。
待男人醒来,他被绑在柱子上。头仍感昏沉,后颈剧痛无比,四肢还没有恢复知觉,动弹不得。
他的眼前是一口架在火上的锅,水花沸腾。
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静静地躺在平日里杀猪用的桌子上,那是他的兄弟,已经死了。
来不及悲伤,他定眼看去,半边身子竟然是空的!
桌旁是一个眼熟的少年,正专心致志地给腿骨剔肉,淋漓的血肉被她一片一片地割下来,随手丢进沸腾的锅里。
见男人醒了,她夹起一块熟透的肉来到他面前,那是一块肥肉,雪白饱满,她贴心地喂到他嘴边。
尝尝,很好吃的。
她说。
男人鼓睛暴眼,紧闭嘴唇,脸色惨白得像死人,突然,他扭曲的表情僵住了,一动不动。
她伸出手指试探鼻息,已经咽气了。
是被活活吓死的。
人每天都在进食尸体。
动物的尸体,植物的尸体。
怎么到人的尸体,纵然炖得骨肉分离,鲜嫩入味,也吃不下了呢?
原来,他们心里门儿清——那不是普通的肉,而是他们自己。
第二十一章 服药
孩童再也承受不住,晕厥过去。
萧韫宁顿觉索然,手里的刀随手一丢,漠然置之。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窗外。一个熟悉的身影跪在阶前,任凭劲风吹打,衣袂翻飞,身形却依旧岿然不动,挺拔孤直一如初见,只是神色添了几分恍惚与疲惫。
“公主。”内侍端着一碗汤药,面露难色,“谢小郎君的药,还没来得及服用……”
萧韫宁仍望着窗外,唇角轻扬。
谢雪谏强忍着双膝痛楚。
这场因他而起的闹剧该收场了,若再继续,不知还会连累多少无辜人。
夜幕悄然降临。
一个瘫软的熟悉身影被侍卫拖了出来,谢雪谏脸色骤变,挣扎欲起。
“还活着。”萧韫宁淡淡道,随意把玩着玉佩。
谢雪谏紧绷的身躯松了一瞬,但仍感到深重的忧惧与自责。当他的目光触及她掌中那枚熟悉的玉佩时,内心还是不可避免地刺痛了下。
事情已经无法挽回,除了认命,他别无选择。
他旋即重重叩首,额头死死抵住冰冷地砖。维系君子风骨的体面彻底崩裂,用来遮羞的最后一点尊严,在此刻,荡然无存。
“一切都是臣的错,臣罪该万死!臣甘愿领受任何责罚,请公主开恩,饶了臣弟,放他回去。”
“回去?”盘转在指尖的玉佩倏地停住,萧韫宁笑了,“还当他是谢家金尊玉贵的小公子吗?”
“他入了金樊阁,便与谢家再无瓜葛。如今他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本宫的面首。生是本宫的人,死是本宫的鬼,本宫就是他的归处。”
语调散漫,却字字清晰,铿锵有力,将他唯一的希冀彻底粉碎。
无力感席卷全身,一抹苦笑在唇边漾开。
这不是一场筹码置换的交易,他的希冀,不过是囚徒的痴心妄想。
内侍稳稳地端着木盘立于她身侧,木盘之上放着一碗汤药,是给男人服用的避子汤药,他清楚那象征着什么。
在她面前,他从小熟读的圣经贤传,他奉为圭臬的道德礼法,成了虚有其表的笑柄。他要研修的不再是文采德行,而是相貌、身段,以及……在枕席间取悦她的能力。
尊严被彻底碾碎,他已是无复孑遗,还有什么是豁不出去的?
萧韫宁默默睨着他的反应。他没有任何表情,那双灰暗的眼眸,翻涌着一种近乎死寂的决绝。
他什么都没说,径自夺过那碗汤药,一饮而尽。
从此,再无回头路。
苦涩烧灼着喉管,他原以为会是屈辱的滋味,没想到,是意料之外的释然。
一瞬间,他竟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他蹙紧眉头,克制着紊乱的呼吸与心跳。
他想,她应该满意了……
心声仿佛暴露在空气中,如鬼魅般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回荡,
“谢雪谏,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仿若幻听。
可她那洞悉一切的眼眸近在咫尺。
内心深处的隐秘之门被撬开,即将暴露出从未示人的狼狈一面,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局促地退后半步,呼吸与心跳更加紊乱。
萧韫宁没再迫近。
“一个月。”她闲适道,“连续服用一个月方可见效。”
“本宫,静候佳音。”
话音落下,谢雪谏的身躯被风吹得一晃,他垂下头,看不清神情,仿佛全部力气被抽空,只剩下一具苟延残喘的躯壳。
一丝残忍的愉悦感掠过萧韫宁眼底,指尖无声无息地盘转着玉佩。
药效其实七日便足以稳固,可对于他来说,时间越长,越是痛苦,在沉沦与清醒之间日复一日地挣扎。
她喜欢看他的挣扎,也想看看是否会迸发出意想不到的有趣火花?
不过玩归玩,男人只是消遣的乐子,她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第二十二章 过去
养兵之策进展顺利,一切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然而朝堂上的势力还需培养与巩固。
她要的不仅仅是对抗皇帝,更要推翻脚下的这片千年土壤。
那些依附于她的臣子,心思各异,要么是被她的雷霆手段震慑从而屈服,未必是实心实意地效忠于她;要么是利益交换,为了权势钱财投入她门下,但也可能因更大的利益倒戈;要么是假意示好,投机上位,视她为踏板。
而最为关键是,他们皆为男子。
他们是这片土壤的根,是他们滋养了这片土壤,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加入她的阵营,无论是真心效忠,还是假意示好,她都不能完全信任。
她需要的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真正打破桎梏的力量。
她的目光望向东宫的方向,那里有一座她熟悉的殿阁——崇文馆。
表面是太子学习之所,实则是招揽英杰,培植心腹的政治基地,前朝多少宰辅重臣,皆由此发迹。
如今太子之位空悬,崇文馆也早已荒废,蛛网尘封。
她要重启这座殿阁,并彻底改造,成为一座只成就女官的青云之处,这也是她多年前的愿景。
一些记忆碎片在脑海里浮现,过往的人与事,匆匆消散。
她向来不信命,可有些事是早已注定的,无法改变。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一个女人的身上。
柳剑鸢低下头,避开那道探究的目光。
“回宫吧。”萧韫宁语调平静,听不出波澜。
谢雪谏感知到气氛的微妙变化,可捉摸不透。
难道要如此浑浑噩噩地度过这一个月吗?
“许是公主在民间长大,受了许多苦,手段狠了些。”
陈三娘的话回荡在耳边,他似被奇绚的旋涡卷了进去,难以自拔。
浓雾似的夜沉沉垂落,万籁俱寂时,一点昏黄的光晕染湖心,若隐若现。
“公主的过去确实是坎坷,从小流落民间,还当过乞丐讨食,陛下也是如此。”陆云甫夹了口小菜,缓缓道,“公主和陛下被先帝接回宫里后,也不受先帝重视,甚至还曾传出来身份造假的谣言。不过……”
他话锋一顿,带着几分迟疑。
“不过什么?”谢雪谏神色严肃。
陆云甫谨慎地环视四周,亭外水波轻漾,月色清冷,除了水声,再无其他声响,更衬得这方水榭孤悬浮寄。
确认稳妥后,他才压低声音道:“不过这谣言并非凭空捏造。陛下与长公主的模样……确实不像先帝,也不像文德皇后,后来滴血验亲,才勉强平息了风波。”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时间久了,假的也成真。
谢雪谏不禁想起萧韫宁曾对他说过的话,以及她眼中那丝罕见的、洞悉世事的悲悯,一时陷入沉思。
陆云甫为他斟满酒,沉沉叹息。
在陆云甫的印象里,谢雪谏向来不屑打听宫闱秘事,可现在对长公主的过去甚是好奇,大概是被长公主胁迫,性子都变了。
不过,也是意料之中——但凡被长公主看上的男人,没有谁能逃得过长公主的手掌心,再清正的君子也不例外。
陆云甫帮不了什么,只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陛下和长公主是亲兄妹,先帝在位时期,关系甚是融洽,那时大晋打不过黎国,先帝欲要送公主和亲,还是皇子身份的陛下主动请命,率军出征。”
此事谢雪谏有所耳闻,正是那一战,大晋与黎国达成十年休战之约。只是那时的他闭门苦读,消息皆来自父亲口中。
想到自己苦学得来的东西变成了笑柄,心底那份平静而麻木的难过再度翻涌上来,只得借酒消愁。
或许……那些东西的确是错的。
他的头脑变得不清醒,心里沉甸甸的。
陆云甫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饮了杯酒继续道:“那场仗一开始是赢的,可奈何大晋兵力薄弱,架不住黎国的车轮战,陛下遭敌军追杀,下落不明。是公主不顾禁令,冒险出宫,潜入战场,将陛下寻回救下,陛下才得以重返沙场,与黎国打个平手,足见兄妹情深。只是……也因此传出些不堪的流言……”
他挠挠头,似在斟酌措辞。
谢雪谏蹙眉追问。
陆云甫压低声音:“流言说……陛下与长公主同榻而眠,有违人伦。”
闻言,谢雪谏如芒刺背,仿佛回到那日早朝上。陛下的目光确实异样,带着难以言喻的……敌意?
他兀自摇摇头,一定是自己喝多了,胡思乱想。
陆云甫道:“不过你也看到了,陛下与长公主势同水火,谣言自然不攻自破。长公主……野心昭然,她所求为何,世人皆知。”
“最是无情帝王家。”谢雪谏感慨一笑,带着几分醉意低喃,“或许……公主会是个明君。”
陆云甫闻言一怔,神色讶异。
他那样一个清正刚直的人,被公主当作玩物般对待,怎么……反倒夸起她来了?
谢雪谏眼神飘忽,似觉失言,又不知如何转圜,只得起身踱至亭边。粼粼水光映着他惆怅的面容,他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陆云甫只当他醉了,又道:“其实陛下与公主不和,还有一桩旧事。”
谢雪谏微微侧首。
陆云甫声音压得更低:“听闻……是陛下毒杀了公主的心上人。”
谢雪谏心头一颤,难以置信。
那般残忍无情之人,也会有心上人?
“是……何人?”
“曾是废太子萧承桢的心腹重臣,隶属东宫的太子宾客兼崇文馆学士——程道荀。”
第二十三章 储君
雨过天青,烟霭蒙蒙,清冽的草木芳香散逸于湿雾之中,沁入肺腑。桃林早已过了盛放的时节,余留湿冥冥的繁茂绿叶,静待结果。
一座青石墓碑静静伫立在桃林深处,碑面光洁如洗,不见半点苔痕与尘埃,显然常有人精心拂拭。
镌刻在上面的名字清晰地映入萧韫宁眼中,她独自凝望许久,面容沉静,无悲无喜,独自凝望许久,仿佛只是端详一件寻常旧物,又像陷入幽深的回忆里。
“可有心事?”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如春风拂面般和煦,轻轻拨开了林间湿重的寂静。
萧韫宁没有回首,只淡淡道:“为何这样说?”
男人轻轻一笑,“他的忌日,你从未来过;他的生辰,也未见你身影。唯有你有心事时,才会想起此处,看看他。”
他的嗓音仍然温醇,没有半点嗔怪之意,只有言罢时,泄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喟然轻叹。
风过林梢,静默在两人之间弥漫,水珠从叶尖滚落,悄然坠下。
“叁哥。”
一声久违的轻唤,恍若隔世。
圈圈涟漪漾开,猝不及防的怔忡与惘然掠过他眼眸。
算日子,已有半年未见她的身影了。
短暂的沉寂后,萧韫宁终于转过身,平静道:“我是来看你的。”
萧承桢立于几步之外,一身朴素洁净的白衣,芝兰玉树,温文尔雅,举手投足流露着与生俱来的贵气,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只是再也寻不见当年身为储君的意气风发,洒脱率意。宽大的袖口挽至小臂,那只曾执掌东宫印鉴,挥毫泼墨的手,此刻正握着一柄修剪花枝的木剪。
见她的目光落至手边,萧承桢的唇角牵起一丝若有似无的苦笑。起初被她软禁于此时,他还会窘迫地将这劳作的工具藏起,维持往日的高贵与尊严,可现在不同了,他从容地放下袖子,将木剪挂在一旁的树枝上,动作如拂去衣尘般自然。
“新制的桃花茶,尝尝吗?”他温雅一笑,引她至一旁的青石桌,“不如宫里的贡茶珍贵,但也别有一番风味。”
萧韫宁依言落座。
石桌置于桃荫之下,几件普通的粗陶茶具,在萧承桢手中却变得优雅逸然。清亮的茶汤自壶口倾泻而出,注入杯中,氤氲起带着桃瓣清甜的水雾。
茶烟袅袅,两人相对无言。
忽然,萧承桢掩唇闷咳了几声,打破了这片沉寂,是当年箭疮留下的旧患。
“太医开的药可还坚持喝着?”萧韫宁随口一问。
突如其来的关切,寻常如寒暄,却还是让他的心恍惚了。
“一直喝着。”他垂眸,指腹压紧温热杯壁,语调听上去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心疾难愈,无碍。”
两次中箭皆因她起,一次是舍身护她,另一次……
是心疾,亦是……心疾。
萧韫宁端至唇边的茶盏,倏地悬停。
叁年过去了,想来,他心中的恨只增未减。如果不是被她陷害,如今坐在龙椅上的人本该是他,然而他向来克制,正如从前,总将最温柔的一面呈现给她。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是她当年送他的字,那挥洒自如的行书笔意,正是昔日他执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出来的。
萧韫宁放下茶杯,语气平静无波:“时间会让很多事情淡忘。”
萧承桢唇角牵起一丝苦笑,旋即隐去。
时间长河的确会冲散许多事情,可有些记忆,刻骨铭心,无法湮灭。
先帝驾崩前夕,身为储君的他听信了她的谎言,误以为先帝要杀他,遂起兵造反,却被她和萧玦联手镇压。程道荀将一切罪行揽在自己身上,被萧玦赐死,而他侥幸留了一条命,贬为庶人,被她软禁于此。
他曾以为,堕入深渊的那一夜,会是他永世难忘的烙印,可如今,血与火的细节早已模糊不清,真正挥之不去的记忆却仍是那些愉快的、纯粹的、与她息息相关的美好时光。
“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妹妹喜欢这灼灼桃花,也是情理之中。”
“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为何?”
“因为可以结清甜好吃的桃子。”
“那叁哥便为妹妹辟一处桃园,保你岁岁年年,吃个尽兴。”
昔日的欢声笑语如烟消散,唯余一片死寂桃林,当年为她而建的桃园,如今成了囚禁他的牢笼。
他被她困在了桃林里。
他也的确……困在了桃林里。
石桌上,几颗新桃静静陈放,纹丝未动,似无声的嘲讽——能让时间冲散的事,或许,本就微不足道。
第二十四章 桃林
萧承桢端起茶杯,垂首啜饮,茶汤滑入喉间,却只尝到一片苦涩,“殿下此来,不止是来看望我这个旧人吧,可还有话要说?”
萧韫宁目光沉静,淡声道:“我要重启崇文馆。”
萧承桢一恍惚,旋即扯出一个从容的笑,陌生的语气似从未触及,“那东宫……想必也要换一番天地了。”
那熟悉的字眼,曾是烙在他骨血里的印记,承载着他的滔天权势与无上荣光,如今早已和凋谢的桃花一般,尽作尘烟,一场空罢了。
“或许吧。”萧韫宁淡淡道,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
萧玦早已遣散后宫,也服了药,断不会有子嗣威胁她的地位。至于那些皇室宗亲,也都明里暗里地一一除去,现在,只剩下软禁在桃林里的他。
东宫,早已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除非日后,成为延续她生命与传承她精神的象征。
倘若一个女人能够冲破重重桎梏,执掌乾坤,那么,这世间便没有什么是她不能改变的。
“殿下会成功的。”
萧承桢为她续上热茶,作为毫不相关的旁观者,他倒是很期待未来的变化,看看这天地,究竟在她的掌心翻覆成何种模样?
当然,他也听懂了她的警示
他曾是名正言顺的储君,那些蠢蠢欲动的、不安分的蛰伏势力一旦寻得时机,必定拿他当傀儡,聚拢人心,起兵造反。
他的确恨过她。
恨她的欺骗,恨她的利用,恨她的无情,更恨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助萧玦登上皇位。
明明他比萧玦更有资格做皇帝,也更适合……保护她。
可后来,那恨意淡了。
她要的,从不是他人庇护,无论登上皇位的那个人是谁,都只是她成就野心的垫脚石罢了。
他只恨他自己。
明明清醒地看透这一切,却还是无可救药地陷了进去。
哪怕什么都不做,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只要能够静静地陪着她,他便心满意足了。正如当初她心情烦闷时,独自坐在桃树下吹风。他怕她着凉,也担忧她安全,为她披上衣衫,默默守了她一夜,待天亮时,他的手臂都被她枕得没有知觉了,疼了好几日,可他却一点也不觉得难受。
现在……他唯一的慰藉便是盼着她来,哪怕只看她一眼。
他的不甘早已在日复一日地等待中消磨殆尽,即使要他死,他也不怨不悔。
“罪民幸得殿下怜悯,苟存于此,这一方桃林便是罪民的归处,罪民甘愿埋骨于此。”
他的语调沉静,带着一种看破红尘的枯寂与虔诚。
当年身为东宫之主的意气风发,真的彻底消失了。
一声轻笑自她唇边溢出。
眼前的他,与那些被她丢弃在寺庙里,还要为她守身祈福的失宠面首无异。
只是他的身份更特殊些。
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悄然在她心底滋生、蔓延。
他所有的骄傲、他的荣光,以及那份流淌在他血脉里的“天命所归”,皆被她亲手碾碎,取而代之。她仿佛亲眼目睹一件稀世珍宝被狠狠摔破,满地碎片被尘埃覆盖,光华尽褪,静待腐朽。
那是一种掌控与摧毁的快感,是权力赋予她的资格。
纵然是罪恶的、自私的,残酷至极的。
萧承桢静静地望着她,那双温润的眸子似有水光氤氲,映着疏落的桃枝碎影,无声流转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疼惜。
爱是真的,利用也是。这是他被软禁的前一夜,她曾对他说过的话,可他心知肚明,这也是谎言。
他应该恨的,可他却难生恨。
他疼惜她一路走来的艰辛酸楚,明白她的不择手段,甚至懂得她此刻心底那隐秘的、扭曲的满足。
那无言的心疼早已逾越兄妹的界限。
或许,本就没有血脉的枷锁。
萧韫宁饮尽杯中茶,起身离去。
“罪民恭送殿下。”萧承桢郑重叩拜,“愿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千岁的祝颂听上去似万岁,清晰、肃穆而又决绝地回荡在桃林里。
第二十五章 命运
夜已深沉,宫苑沉寂,唯有一方佛堂还昏沉的亮着,那是长明灯晕在窗棂上的光,在黑暗里孑立。
门枢幽咽,风,不请自来地涌了进来,烛火挣扎着跳荡,似他的心跳。光影错乱间,晦涩的经文随着檀香飘散,不知去向。
萧韫宁踏了进来,散漫而又极具侵略性的目光朝上扫了一眼。
佛眼垂着,金身却冰冷。看似普度众生,实则高高在上地作壁上观。
她不信命,更不信佛。
一声嘲弄的轻笑从她唇边绽开。
诵经声戛然而止。
萧玦没有回首,仍跪拜着佛像,低沉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诵经后的沙哑:“他过得如何?”
那跪拜的背影看上去虔诚而又专注。
萧韫宁的目光变得深沉,拜佛拜久了,真以为自己慈悲心肠了吗?
同样的血,浇灌着同样扭曲的土壤,贪婪地汲取着罪恶的养分,怎会结出圣洁无垢的果实?
她曾忌恨过萧承桢的好命,为何他生来便是养尊处优的皇太子,享尽荣华富贵,不用争取便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他想要的一切,拥有她梦寐以求的完美人生。而她却只能从污泥沼泽里挣扎求生,吃尽苦头。然而,翻涌着这蚀骨恨意的,又何止她一人?还有拥有相同命运的另一个自己。
“不用为了求生从野狗嘴里抢食,也不用装瘸扮惨只为博取一枚铜板的怜悯,更不必担心没讨到银钱而挨打……”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过得自然是逍遥!”
紧握佛珠的手,青筋突起。
被强行勾起痛苦记忆,萧玦只得紧闭双眼,压抑着翻涌的心绪。
漫不经心的语气,却咄咄逼人,她还是习惯如此,犹如那晚她故意梦呓,唤出程道荀的名字来刺激他。
他一言不发,神色沉凝。
萧韫宁冷笑了声,她就是看不惯他这副假慈悲。
明明都是贪欲的种子,被人血滋养至今,她偏不叫他认妄为真,还要拽着他,拽向更黑暗的深渊。
“哥哥……不,是皇兄……”她一步一步靠近他,“你日日拜佛,求的究竟是什么?”
指尖拂过他的背脊,那熟悉的、极具侵略性的触感,猛地将他拽回某个潮湿到令人窒息的夜晚里。尖锐如匕首的指尖,带着强烈的占有欲,深深陷入他赤裸汗湿的背肌,划出一道道灼热而又刺痛的血痕。
一种隐秘的、禁忌的颤栗油然而生。
她仍惬意地、自言自语似的呢喃着:“是追思战场上为你冲锋陷阵而丧命的万千亡魂?还是悼念在尔虞我诈中败北的累累白骨?亦或是……祭奠当年被大火活活烧死的三百村民?”
萧玦终是睁开了眼。
眉宇间仍凝着挥之不去的郁色,眼底翻涌着暗潮,双唇翕动,欲言无声,最终只化作一片死寂的沉默。
“他们,都该死。”萧韫宁冰冷的、斩钉截铁的声音落了下来,“也死得其所。”
谁能想到从死人肚子里爬出来的棺材子,那个在寒冬腊月与野狗争食、遭尽世人白眼的卑贱乞儿,竟与当今权势滔天的长公主是同一人!九五之尊的皇帝亦是如此。
为了守住这个万劫不复的秘密,他们害死了无数人,冲天的火光与那一张张狰狞的脸,烙印着他们屠村的暴虐罪行。后来为了踏上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之巅,又不知杀死了多少人,血流成河,白骨累累。
可……那又如何?
这是逆天改命的必然结果。
她不在意,他也是。只是这随之而来的报应,他无法坦然面对,只能求神拜佛,求得一丝赎罪的心安,得以镇压那份报应,那份自己无法承受的、裹挟着禁忌欲念的报应。
烛火燃烧的噼啪轻响,短暂的死寂后,萧韫宁的声音再次响起。
“皇兄。”这一声血脉相连的称呼,语气却疏离得如同陌生人,“你我之间,何须再演这兄友妹恭却暗中较劲的戏码?我们还有什么是不能坦诚相见的?”
坦诚相见四个字如同利刃狠狠地刺入心口。
是啊!还有什么是不能坦诚相见的?
他与她的生命,从混沌之初便血肉相融,不分彼此,再到后来,在无数个相依为命的、被扭曲的依恋所驱使的夜晚里,他与她的身体再一次的相融,那是更为彻底的袒露,更为深入的占有,以及更为紧密的交缠。
他熟悉她每一寸肌肤的温度,她洞悉他每一次喘息背后的绝望与沉沦。
至亲,却又至疏。
她的语调平静而坚决:“我们不妨光明正大地争一争,看看这万里江山,最终,落到谁的手里?”
从她准备重启崇文馆的那一刻,表面维持的和谐不复存在。
不是商议,不是请求,而是告知。
冰冷的佛像无动于衷。
萧玦低首轻笑,似无奈,似决绝。
“好。”他只吐出一个字,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从踏入宫门的那一刻,他便该清楚她与他会走到今日这一步,是血脉的牵引,是冥冥注定,又或是……报应。
门枢幽咽,冷风吹灭了几支烛火。
佛堂早已没了她的身影,独留他一人跪拜。
烛泪落下,夜不成眠。
第二十六章 阿梨
当孩童再次被侍卫拖进昭明殿时,眼中顽抗的倔强早已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恐惧。
连哥哥都屈服了,他还有什么能力抗争?
冰凉的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挑起他的下颌,萧韫宁俯视着他,唇角漾起一丝玩味笑意:“本宫倒忘了,你叫什么?”
“谢……谢云诤……”
孩童抖颤回答,这曾是他引以为傲的姓氏与名讳,在此刻,却像一缕即将飘散的云烟。
“云诤,雪谏。”萧韫宁漫不经心地唤出,“真是好名字。”
清正、刚直,承载着家族荣光与父辈的期望,仅仅简单的两个字便可预见一段前程似锦的未来,可越是美好,她越是想破坏。摧毁美好的寄托,碾碎清高的骄傲,多令人快乐呀!
“你是本宫的人,从今往后,这个名字便与你无关了。”
“你要,忘记它。”
孩童猛地一颤,慢悠悠的声音似毒蛇钻进他的耳蜗里。
绝望而又耻辱的疼痛侵袭而来,可他却无力抵抗,只能任由着那毒蛇往深处钻,翻搅五脏六腑。
“该唤你什么呢?”萧韫宁悠哉呢喃,看上去似在深思熟虑,目光却不经意地落在一旁的果盘上。她随手拈起一颗圆润饱满、色泽诱人的梨子,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轻飘飘地丢了出去。
那梨子骨碌碌地滚过地砖,停在他颤抖的指尖处。
“便叫阿梨吧!”
一个轻佻低贱的名字猛地砸进他的耳朵里,他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经沦落成一个口腹中的“食物”!他僵在原地,巨大的震惊和屈辱几乎令他窒息。
萧韫宁看着他瞬间煞白又涨红的小脸,满意地笑了。
“怎么?赐你的名,连同这梨,都不合心意?”
轻淡的语调,却掀起滔天巨浪。
是求生的本能,亦是对威压的恐惧,迫使他来不及思考,便一把抓起手边的梨子,发狠地、不顾一切地啃咬起来。
汁水混着梨肉碎渣,狼狈地糊了他满嘴。
那模样,不禁让她想起他的哥哥,那位清高的臣子,像个卑贱的牲畜一样爬到她脚边,狼吞虎咽地吃掉那碗冷透的粥。
他,也是一样的。
只是没他哥哥那么有韧性,禁不住折腾。
她开始好奇,倘若要他和他的哥哥一起服侍于她,会是怎样的场面?兄友弟恭?亦或是……互相较劲?
再亲的亲情也会被利益割裂。
萧韫宁变得面无表情,冷眼看着脚下的稚童吞梨。
那本该清甜的味道,在此刻却甜得发腥,只叫他作呕,恶心的感觉在胃里翻涌,粘腻的汁水滴落衣襟,黏着指间,怎么也分不开。
他艰难地吞下梨肉,吞下他的新名字。
屈辱的泪水积聚在眼眶里,可他不敢落下,只得更用力地啃咬,将所有的情绪硬生生地咽进肚子里。
过去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他只是金樊阁的一颗梨子,供她进食。
萧韫宁的目光落在他白嫩的手指上。
为了服侍她,金樊阁的面首们须得保持双手白皙,细腻无瑕。而这份光鲜,是用长年累月浸泡在带有腐蚀性的特质药汤里换来的。每浸泡一次,都无异是一场剥皮抽筋的酷刑,蚀骨的灼痛伴随着钻心的奇痒,直让人生不如死。
他从小养尊处优,皮肤底子自是优越,不过,那也要浸泡药汤,保持完美。
“疼吗?”
轻飘飘地两个字,刺向他最隐秘的痛处,那侵蚀血肉的灼痛与难以忍受的奇痒,令他终生难忘。
可他只能摇头,生怕泄露真实的反应而招致更可怕的后果。
萧韫宁的唇角勾起愉悦满足的弧度,
她俯身,冰凉的扇骨若有似无地划过他的肩颈手臂,激得他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她缓声问:“那你长身体的时候,疼吗?”
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
阿梨惊惧而又茫然地抬头,长身体怎么会疼?他不理解她话里的意思。
那懵懂困惑的模样,像一根细小的针,悄无声息地刺进她的心里。
她的眼眸变得冰冷,讳莫如深,阿梨吓得瑟瑟发抖。
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长大成人,在这过程中,疯长的骨骼像嫩芽顶破泥土,树枝撕裂树皮,硬生生地撑开小小的身躯。每长一寸,血肉筋骨便被拉扯着重塑一寸,怎么会不疼呢?
第二十七章 生长
“你还小,会感受到的。”她道。
巨大的恐惧瞬间将他包裹,被药汤浸泡已是痛不欲生,他不知道自己还会遭受怎样可怖的折磨?
他仿佛从她眼中看到一丝报复的快意。
可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做……
那双白皙完美的手,指节蜷缩,死死地抠紧地面。
多么漂亮的一双手!是荣华富贵滋养出来的,也是珍品的象征。
手,无声无息地记录着人的一生,萧韫宁仍记得记忆最初的那双手,是一双枯瘦苍老的手,舀着米汤喂向她。
那时,她曾认为自己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从死人肚子里降生的婴孩,本该成为腐烂的肉块,却幸得命运眷顾,被一位阿婆发现。
阿婆用一勺勺米汤救活她,还有与她同命相连的亲生哥哥。
她幼时的记忆皆与一座村落息息相关,那是一座晦暗的,被群山阴影笼罩着的村子,空气充斥着牲畜粪便的腐臭气味。满是泥泞的路,如同狰狞的疤痕,七扭八拗,黏缠着脚底,让人东踅西倒。
阿婆是外来人,起初不受村民待见,带着兄妹俩躲在村子最边缘、最偏僻的一间孤零零的茅草屋里。阿婆没有从事劳作,却有银钱换粮,引起村民好奇,有人偷偷窥探,竟发现一个藏着珠宝的匣子。自此,村民和阿婆热络起来,言语间也攀起交情。
他们打着什么主意,阿婆心知肚明。
阿婆便以凶相示人,说话也是恶声恶气,那横眉竖眼的模样看得人怯惧,望而生畏。
从那以后,阿婆不再叫她丫头,还要她时时刻刻扮做男人。
“你要把她当成你的弟弟,不要让别的男人靠近她,一定要保护好她!”阿婆严厉地叮嘱哥哥。
年幼的她不懂这是为什么?只能茫然接受。
那身男人的衣服明明是宽大的,舒适的,穿在身上却异常沉重,疯长的骨骼与血肉似被禁锢,疼得她时常喘不过气。
她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悄然滋生,堵在胸腔里,无法排解。
再后来,一个去其他村子干活的村民,意外地带回来一个骇人的消息:阿婆养着的双生子,竟是天生不祥的棺材子!
消息如同瘟疫散开,村子里人心惶惶,唯恐避之不及,连那茅屋周遭的空气都不敢呼吸。
村民们想要驱赶这不祥的叁个人,被村长拦住了。
“婆婆一把年纪,娃娃又这么小,要是撵出去了,不是活活逼死人家吗?造孽啊!”
怜悯的言语,强压下驱逐的声浪,可他的目光却透着贪婪的算计——阿婆年纪到底是大了,还有几年活头?藏在她身上的那点宝贝,迟早落入他的手里。
一个念头在她的心底炸开。
除了阿婆和哥哥,这世上没有一个好人。
她开始好奇自己的生母,时常追问阿婆,可阿婆怎么也不肯透露,直到她五岁那年,阿婆得了急病,在咽气前,阿婆向她描绘出她生母的模样。
一个平平无奇的异类,外形与村子里的女人没什么区别,毕竟是生长在同一片土壤的野草,开不出花儿。不过与其他野草不同的是,她是歪斜的,长长的叶子从杂草丛里探出头来,偏要瞧瞧外边的天地。可这是有代价的,她需要拼死汲取养分,方能稳住根脚,免遭风雨压折。
当杂草丛里的野草伏地守根时,她涉险入山狩猎采药,换取银钱,可满载而归的次数少得可怜,大多时候两手空空,一无所获。在那些守根的野草被割走时,她仍在外面游荡,做跑堂,当染工,跳大神,为了谋生,她干过偷鸡摸狗的勾当,还和贼匪一起打家劫舍。
许是有过狩猎的历练,她不怕杀人。她也深知,如果她不杀人,她就会被人杀掉,连皮带骨,生吞活剥。
后来,那些被割走的野草又长了一茬时,她披着一身虎皮,提着一匣染血的珠宝回来了。
她是大着肚子回来的。
有了虎皮与珠宝,她便有了底气,不愿再过刀口舔血的日子。
当旁人探问孩子的父亲是谁时,她都会抖出一身虎皮,风干的血仍散发着浓重腥气,吓得旁人四散逃窜,闭口藏舌。
对于她而言,这是她的孩子,便足够了。
不过,天违人愿,在她即将临盆的深夜里,一头猛虎破门而入,它是来找她报仇的。她与猛虎殊死搏斗,熟络而又炙热的鲜血喷薄而出,浸透她的身体。最后,猛虎死了,她也倒在了血泊里。
第二十八章 相依
说到这里时,阿婆没了气力,只剩下含糊不清的呜咽。
小小年纪的她被母亲的成长历程震撼住了,更让她震撼的是为什么阿婆知道母亲那么多事情?从小到大,看着她长大似的。
她焦急地问出来。
呜咽声停了,阿婆的喉咙撕扯出最后一丝气音:
“都是一样的,出不去的……”
浑浊的眼睛流出一滴泪,永远地闭上了。
那时,从鲜血里挣扎出来的一双婴儿,发出新生的啼哭。那撕裂黑夜的响亮劲头,那蓬勃旺盛的生命力,恰似那株野蛮生长、至死不肯俯伏的野草。
染血的珠宝已消耗大半,没了阿婆的庇护,所剩无几的珠宝成了村民们垂涎的肥肉,可他们却畏首畏尾,不敢伸手抢夺。
那肥肉,沾了血气与死气,吞下去怕是会得病,一种不吉利的病。
蠢蠢欲动的猛兽在窗外日夜游荡,兄妹俩困在屋中,进退维谷,只得持着刀,做好了大不了一死的准备。直到一日,村子里来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棍,救了兄妹俩,并堂而皇之地将珠宝收入囊中。
他捻着长须,拂尘一甩,故作高深道:“这点宝贝算什么?你们可是大富大贵的命,我救了你们,将来可要好好报答我。”
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倒真像个知天命的道士。
只是,即使这话公之于众,也没有人相信。
从死人肚子里爬出来的棺材子,钉死在这穷乡僻壤,连活着都艰难,哪里来的富贵?分明是命犯天煞,克尽六亲。
“小心这两个孽种克死你!”村长彻底露出本来面目。
神棍一笑而过。
年幼的兄妹俩以为救星出现,对神棍感恩戴德,不曾想,却是跌入深渊的开始。
每年总有数月,神棍带他们离村进城。逼他们装聋作哑,沿街乞讨,若遇着绫罗绸缎的贵人,必要磕头作揖,死缠烂打。万一博得贵人的怜悯,被收去享福,岂不正应了他所说的“富贵命”?
神棍对自己的判定坚信不疑。
倘若兄妹俩不服从,神棍便拿起刀斧恐吓他们,要让他们成为真正的瘸子与瞎子。
讨来的银钱被神棍占为己有,一个铜板都没分给他们,只喂给他们泔水般的残羹冷饭,勉强充饥。然而大多时候,乞讨的破碗里空空如也,一无所获,毒打已是家常便饭。
板子落下的那一刹那,哥哥总将她死死护在身下,她只沾得些轻微擦伤,哥哥背上却早已皮开肉绽,新痕覆着旧痂。
每当这时,她都会无比思念阿婆,无比思念那孕育了她,却从未见过她的女人。
可悲的是,她不知她的名字,也不晓得阿婆的姓氏。连她自己,也只是一个无名的存在。
阿婆在的时候,哥哥叫吉祥,她叫平安。
阿婆走后,哥哥叫瘸子,她叫瞎子。
可她与他既不瘸,也不瞎;既不吉祥,也不平安。
兄妹俩也曾想过逃走,兜兜转转,却总也挣不脱。
那时,年幼的她对阿婆说的“出不去”似有懵懂认知——村子外头还是村子,山连着山,无边无际。
心底悄然滋生的东西长大了,化成一股野蛮的力量,在她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急不可耐地寻求出口突破,可怎么也找不到,如同被死死裹缠住的、正疯长的骨肉,只剩下撕扯的疼痛。
幸好,她不是孤身一人。
漆黑的夜里,神棍鼾声如雷,她靠着哥哥的胸膛,在冰冷的草席上入眠,至少在天亮前,这方寸之地尚能安心喘息。
紧紧相拥的体温,暖烘烘地融入皮肉里,舒缓了她骨缝里叫嚣的疼痛,也抚慰了他遍体鳞伤的身体。那相依相连,一如在母胎幽水里,最初的模样。
第二十九章 杀意
受制于人的小小身躯日渐长大,杀意随之积聚,在骨骼撑裂血肉的疼痛中翻涌,蓄势待发。
在她九岁那年,寒冬比往年来的早,鹅毛大雪昼夜不息,仿佛要将世间的一切掩埋,将天地冻成白茫茫的冰窖。
刺骨的寒气便是裹上厚重棉被也难以抵御,更何况,她只有单薄的破衣。哥哥把身上同样千疮百孔的破袄裹在她身上,自己只着褴褛里衣,皮肤暴露在如刀割般的寒风里,冻得发紫。然而,比起寒冷更难熬的是饥饿,神棍闭门修行,兄妹俩已经两日水米未进,村子里的人要么冷眼旁观,要么避而远之,没有一个人肯伸出援手,生怕沾上棺材子的晦气。
哥哥拿起生锈的钝刀与野狗搏斗,拼死从狗嘴里抢来一碗冻得坚硬的粥,他用刀柄颤抖地敲碎了递给她。
粥是馊的,纵然被冰封住了气味,仍是难以下咽。明明已经两日没有进食,可她的胃里却翻江倒海,怎么也压不住,正如那骨头疯长的疼痛。
哥哥愧疚地垂下头:“是我没用,找不到食物……”
他冻得双手快没了知觉,甚至觉得自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透着死亡气息的绝望笼罩下来,视线扫过手臂上冻得发紫的皮肤,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或许,还能寻得食物……
“不……不行……”她立即抓住他将要举刀的手。
双生的感应窜过心头,即使他什么都不说,她也知道他的意图。
她夺过他手里的刀,当握住刀柄的那一刹那,她的身体倏地滞住了。
对啊!她手里有刀,怕什么?
哥哥感知到她的想法,皱起眉头,“已经生了锈……”
“生锈的才好。”她的目光沉下来,“磨锋利了,比普通的刀还要厉害。”
他们曾反抗过,逃跑过,却从未想过直截了当地解决掉痛苦的源头。
因为,这是杀人。
可如果她不杀人,她就会被人杀掉,连皮带骨,生吞活剥。
她仿佛在刀身上看到一个身影——是孕育她与他的女人,眼神冷冽而又决绝。
兄妹两人心照不宣地看向对方,同样的血,同样的成长历程,在目光交汇的刹那间,契合的共识已然达成。
她囫囵吞掉碗里馊掉的冰粥,连碗底最后一点冰碴也不放过。
磨刀是需要气力的。
杀意在此刻沸腾到极点,冲撞着禁锢它的皮囊。
深夜,呼啸的风雪撞得门窗震颤。
两个瘦骨嶙峋的影子,攥着磨得锋利的刀,借着昏沉的光,悄无声息地逼近床榻上的轮廓。确认神棍熟睡后,她举起刀,带着孤注一掷的狠绝,猛地刺向神棍。不过,神棍到底是在江湖闯荡过的人,耳朵敏锐一动,翻身躲了过去。
人大多是怕死的,尤其当刀子落到心尖上时,最为恐惧。怕撕裂身体的剧痛,怕堕入幽冥的虚无,更怕未知的折磨。
她也是怕的,可她宁愿冒死一搏,也不愿什么都不做,任人宰割。
一番惊心动魄的缠斗在黑暗里翻滚,搏击的闷沉持续不断,不知是谁的身体撞向木桌,“哗啦”声响,签筒里的签子掉落一地,那些算命用的物什也都噼里啪啦地滚落下来,与此同时,金属坠地的清脆响声回荡在屋子里。
最终,一切归于沉寂,只剩下粗重的、似劫后余生的喘气。
神棍点亮油灯,咒骂了声:“小崽子力气真大啊!”
昏黄的光晕下,神棍鼻青脸肿,颈间出现一道血痕,手臂也在流血。
哥哥捂着胸口,倒在她臂弯上,嘴角淌着血,身体因剧痛颤抖着,而她在他的保护下,没有受伤,只是脸上蹭了点灰。
一时间分不清谁胜谁败。
第三十章 神棍
血从颈间渗出,轻轻碰一下便觉火辣辣的刺痛,神棍疼得龇牙咧嘴。幸得他拳脚功夫了得,只被刀子划破皮肉,没有伤及要害。
一道细锐寒光自地面迸射,刺入他眼中,那是掉落到地上的刀,也是险些要了他命的刀。
刀刃磨得锋利,显然蓄意为之。
他怒气冲冲地抓起刀,非要教训教训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畜牲!
先从当哥哥的开始,他要他变成真正的瞎子。
他想,姜还是老的辣,纵然两个小畜牲一身犟骨,也只是九岁孩童,拧不过他这身历练多年的铜筋铁骨,更何况,两个小娃娃已经两日没有吃东西了,力量更是悬殊。
他是这样想的,可真将刀尖抵近孩童的眼皮时,手却猛地停住了。
这小畜牲竟然不躲!只是护着身后人的手臂收得更紧。
那两双相似的眼睛,燃烧着同样决绝的炽烈火焰,没有半点退缩与怯惧,反倒是神棍自己,被那火焰灼得发怵,一种奇异的忌惮蔓延开来,从背脊窜上头皮。
这哪里是寻常孩童该有的样子?
怪不得明明是天生不祥的棺材子,却拥有大富大贵的命格。
倘若真的刺瞎他的双眼,必遭反噬,后果不堪设想……
神棍脸上的戾气渐渐褪去,眼中涌动着算计与探究的暗潮。
那副丑恶嘴脸,似曾相识,像村长,像村民……在她还有珠宝傍身时,周遭的每一个陌生人皆是如此。
人心比虎狼凶残,比蛇蝎恶毒,比鬼蜮阴险。要想在这罗刹横行的世间劈开一条活路,方法只有一种,那便是比他们更残暴,更毒辣,更卑劣,胜他们百倍千倍!
这一念头如同疯狂滋长的藤蔓,悄无声息地钻进她的内心深处,渗透骨髓,融入血肉,一发不可收拾。
绷紧的手背忽然覆上温暖,是哥哥的手。
他握住她的手,沉稳而有力,仿佛拉住她即将跌入黑暗深渊的灵魂。
无需对视,血脉相连的感应已洞悉无遗。
愤怒与仇恨足以掀起滔天巨浪,可眼下,处境发生了转变,若继续放任怒潮搅海翻天,最先被吞噬的是只会是自己。
他不想她受伤。
无声的祈愿,透过掌心紧贴的温度,默默流淌。
冷静与理智折返,她激荡的心绪得到平复。
神棍没了杀气,再继续硬碰硬,只有死路一条,白白牺牲性命,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只有活下去,才有翻身的希望。
“哥哥……”她目光急切地扫过他伤痕累累的身体,尤其是他的眼睛。
“没事。” 他朝她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咬咬牙,在她的架扶下艰难起身。
屋内一片狼藉,神棍不知去向何处。
兄妹俩长时间没有进食,再加上与神棍搏斗,耗光了力气,要想活下去,必须填饱肚子。神棍闭关修行,屋子里肯定藏着能吃的东西,两人正欲翻找时,一股浓郁诱人的肉香从外面飘来。
难道是饿昏头产生的幻觉?
“咣当”一声,两盘菜摔到桌子上,一盘蔫黄的青菜泼出汤水,另一盘油亮的肥肉震得晃荡。神棍站在桌旁,将提着的半桶米饭放下,受伤的手臂已扎好布带,上面还洇着血。
兄妹俩已经很久没吃过热腾腾的饭菜了,更别说是荤腥,恨不得立刻冲过去大快朵颐。可这是神棍拿来的饭菜,谁也没敢动,生怕是神棍设下的陷阱。
神棍看穿两人的戒备,抓起一块肥肉往嘴里塞,油光顺着嘴角流下,吃得香极了。
“方才不是挺能耐的吗?连死都不怕!怎么现在畏畏缩缩了?那股子横劲儿呢?若真想害你们,还用得着糟践这上好的肥膘肉?”他冷哼了声,语调带着几分自洽的得意和轻蔑,“如果不是我,你们早就被村子里的豺狼虎豹吞得骨头渣滓都不剩,不报恩就算了,还恩将仇报,真是两个白眼狼!这次是我心善,大发慈悲发过你们,这份恩情你们日后可要还回来的!”
说罢,他又拿出金疮药放到桌子上,一脸嫌弃道:“可别死在我屋里,影响我修行!”
看似是刀子嘴豆腐心,实则惦记着她与他的富贵命格。
她看得真切。
第三十一章 温柔
神棍不知怎么,背脊窜上凉意。
那双死死盯着他的漆黑瞳仁,映出桀骜不驯的倔强。
哪里像个柔弱女子?一身硬骨头,满是使不完的蛮劲儿。
神棍曾对她的身份产生过怀疑,现在彻底打消了。
“吃完给我收拾干净了,不然打得你们吐出来!”他丢下句狠话,转身离开。
兄妹俩终是卸下戒备。
眼下,只有吃饱饭,攒足力气,才能去抗争。
她扶着哥哥向桌子挪去,脚下忽然踩到一截硬物,硌得生疼。她低头看去,是神棍占卜用的竹签。
她拾起来。
是……下下签。
攥着竹签的手不由得加重力道。
咔嚓!
一声清晰脆响传来,那根象征厄运的竹签,竟被她硬生生地折断在手中!
倘若神棍真有窥探天机、预测祸福的本事,怎会连她的女儿身都看不穿?
什么富贵命格,什么厄运签文……不过是虚无缥缈,愚弄人心的把戏!
她只信自己。
饱餐过后,一种久违的、近乎眩晕的满足感包裹她全身,今夜或许会做个好梦,哪怕当下处境仍然艰难。
一切安静下来,连风都停了。
哥哥注意到她小臂上的淤青,眉头紧蹙,“这里是不是很疼?”
不过是指甲大小的淤青,不痛不痒,她浑然不觉。
哥哥极其轻柔地拉过她的手臂,小心翼翼地上药,“还有哪里碰到了?”
与神棍搏斗时,他始终护着她,像坚实的墙。
她摇摇头,视线不由自主地游移,从哥哥那只专注为她上药的手落到他枯瘦的背脊上。
那块破烂衣布已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上面板结着干涸的暗褐色血迹。烛火映照下,层层迭迭的血迹似在悄然流动,缓缓洇开一片新红。
他似感知不到疼痛,仍细心地为她涂药,他的眼里只看得到她的伤。
可明明……他才是最疼的。
她一把夺过药瓶,“哥,你转过去。”
斩钉截铁的声音不容抗拒。
他怔了下,“我自己……”
“伤在后背,你自己怎么上药?”她打断他的话,语气强硬,不由分说地转到他身后,开始去剥那件被血痂粘住的破衣。
如今只有兄妹俩相依为命,他若有事,少了取暖的依靠,她的日子只会更加艰辛,也更为难熬。
他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是……母亲和阿婆留给她的唯一遗物。
她不想他有事。
她的手覆在他肩上时,手背被他倏地握住。
“我自己解开。”他轻声道。
现在的他早已不是懵懂无知的稚童,苦痛赋予他过早的成熟。第一次在女子面前裸露身体,总归是要注意分寸的。
哪怕,她是自己血浓于水的亲妹妹。
她不再勉强,拿来剪刀辅助他。
他的皮肤很白,生来便是如此,纵然日晒雨淋,也没有变糙,似上等宣纸。当铺展在她眼前时,那些纵横交错的血痕尤为刺眼,有些是旧痂,有些是方才搏斗留下的新伤,皮肉翻卷,红肿着、渗着血丝。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之处。
她轻轻一触,指尖下的皮肤因疼痛而瞬间紧绷,连带着她的指尖也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下。
与破碎的瓷器无异。
她打开那瓶金疮药,屏住呼吸,将药粉轻轻地抖落在那些狰狞的伤口上。
昏黄光线中,瘦削的身体止不住地颤,却听不到一声疼痛呻吟。活在神牵鬼制的阴影里,隐忍已成为他的本能,克制已成为他的习惯。他死死咬着唇,面色格外苍白,任由汗水打湿鬓边垂发。
幸好,没有伤及要害。
上完药,她松了口气,脑海不由得闪过神棍拿刀刺过来的一幕。
“哥哥……”她的声音很轻,似梦呓呢喃,“倘若神棍真的刺瞎了你的眼睛呢?”
如果神棍没有在一发之际诡异地停住,此刻的他,恐怕永远陷入无边的黑暗里,甚至,连性命都留不住。
他艰难地披上破衣,默默掩住裸露的上半身,随即转过身,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眸。
如果没有她支撑着他的灵魂,他早就死了。
他抬手,指腹轻轻拂去残留在她脸颊的灰痕,眼眸流转的温柔水光,在烛火的映照下微微闪烁。
“我会永远记得你的样子。”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深挚的笃定,“你永远都是我妹妹。”
她心头不可遏制地一颤,不由得环上他的腰身,紧紧抱住,那坚硬而又柔软的胸膛,容她安心喘息,是世间最温柔的存在。
他怔了片刻,伸出手臂,缓缓地环住她的肩膀,将她更紧地拥住。
在这片狭窄而又宽阔的方寸之地,源于血脉最深处的暖流悄然涌动,驱散所有的疼痛。
寒夜寂静,烛火摇曳,映在墙壁上的人影相依相伴,似融为一体,在无声的抚慰里熬过漫漫长夜。
第三十二章 底气
那夜过后,神棍仿佛换了副心肠。
桌上有了吃食,他必会分给兄妹俩,让两人填饱肚子,还破天荒地寻来村里裁缝,给兄妹俩缝制厚实的棉衣。他甚至开始传授功夫,哥哥筋骨强韧,身形敏捷,便教他擒拿护身之术;而她眼力奇准,臂力远超常人,则教她射猎之术。
有村民看得稀奇,凑近了揶揄:“不怕这两个小煞星反咬你吗?”
神棍笑了,眼中闪过精光:“他们的功夫是我教的,他们的路数,我闭着眼都能拆解。想反咬我,痴心妄想!”
他心里门儿清:逼急了两个小畜牲,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连命都不顾了!倘若因此有了闪失,那他这后半辈子的指望不就泡汤了?倒不如以退为进,把他们的爪牙磨得再利些又如何?反正牢牢捏在他手里,没准两个小畜牲还会因此对他感恩戴德,认他当爹!
可兄妹俩不是任由他操控的牲畜,她生不出一丝感恩,心底的憎恶与仇恨,反而与日俱增。
神棍愈发沉迷修仙问道之事,常将自己关在屋内,神神叨叨地掐诀念咒,还曾取走兄妹俩的指尖血滴在罗盘上,苦心钻研两人的富贵命格究竟在哪一天应验,却始终一无所获,连粮食也耗光了。
正值寒冬腊月,大雪封山,神棍无法进城招摇撞骗,便趁夜色指使兄妹偷走村民家中的东西,藏到他指定的地点。待村民焦急寻找时,他才慢悠悠站出来,假作神仙附体引路,帮村民找回失物,以此骗取村民回报给“神仙”的贡品——几袋米面,还有些腊肉腌菜。
这法子不能常用,多了难免起疑。这些贡品足以熬过寒冬,神棍便继续闭关钻研,可兄妹俩正长身体,压根吃不饱,又回到了日日挨饿的境地。
连饭都吃不上,她更加不信靠这虚无缥缈的算命便能寻求富贵。
为了生存,兄妹俩冒险去山林狩猎,神棍传授的功夫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林间积雪厚重,一头凶猛的野猪正拱食树根。哥哥握紧手中的刀,压低声音:“我引开它,你找机会。”
“好,你小心点。”
她悄悄攀上一旁的树,匿伏在积雪的树干上,拈弓搭箭,眼神满是冰冷的专注。
与此同时,哥哥发出呼喝,激怒了野猪,獠牙森然外露。它低吼一声,转头朝着哥哥凶猛撞去。
哥哥利用树木周旋,敏捷地避开野猪的攻击,将神棍教的搏斗防身的技巧发挥到极致,刀刃在野猪的身上留下好几道血痕。野猪暴怒,庞大的身躯猛地加速,竟将哥哥狠狠扑倒在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屏息凝神,眼中锐光一闪,手放开了。
弓弦震颤,箭啸似风吟,精准地刺中野猪的眼窝。
“嗷——!”
一声凄厉惨嚎撕裂山林,惊起一群乌鸦腾空飞起。
野猪庞大的身躯轰然到地,剧烈抽搐,它挣扎着还想站起来,却被刀刃刺破喉咙。
哥哥怔诧地看着妹妹一刀又一刀地捅向野猪,血溅了她一脸,可她连眼睛都不眨,眼神狠厉,没有丝毫迟疑,仿佛杀的不是野猪,而是她所仇视的一切。
血在雪地上洇开刺眼的红,浓郁腥气笼罩着兄妹俩。
野猪彻底断气了。
她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虽然疲累,但身体里那股野蛮的力量得到了释放,她的精神变得异常亢奋。
连凶猛的野猪都杀得了,还有什么是值得畏惧的?
她朝哥哥绽开一个笑容,那是一种洋溢着自豪的笑,眼神格外明亮,消散了他眉宇间的担忧,他也朝她笑了。
兄妹俩畅快的笑声回荡在山林里,那是她少年时期难得的开心时刻。
第三十三章 肠子
林间避风处,篝火燃起。
兄妹俩围着野猪尸体,凭着记忆里村民杀猪的场景,开始处理这得来不易的猎物。放血、烫毛、开膛、分肉,每一步都进展得生疏艰难,沾了满手满身的血污油腻,然而兄妹俩没有被挫败感打倒,反而越战越勇,兴致高涨,沉浸其中。
不过猪皮上的毛怎么也刮不干净,她蹙着眉,盯着那处,忽然想起什么:“是不是忘了吹气?”
“吹气?”哥哥抹了把汗,一脸茫然。
她比划着:“就是用一根长木杆,捅开猪腿上的皮,往里面吹起,让猪身鼓起来,那样皮绷紧了,毛就好刮了,好像叫……”
“挺棍?”哥哥迟疑接话。
“对!是叫这个。”
两人既没有经验,又没有专门宰猪的工具,连烫毛都只是舀热水往猪身上胡乱浇淋,能把肉分出来已是不易。
哥哥无奈又温和地笑了笑:“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知道了。”
一回生,二回熟,她暗暗呢喃,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野猪被剖开的温热腹腔,一抹幽沉从她眼底掠过,转瞬即逝。
她继续分置脏腑,深红色的肝脏捧在手里,沉甸甸的,浓烈腥气扑面而来,可她好像没闻到似的,细细地打量着、探究着,不知道人的肝脏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正翻检着,她的手触到一个滑溜溜、弹性十足的小囊,是猪膀胱,她曾见过村里的小孩把它吹胀了当球踢。她利落地摘下来,朝里面吹气,那薄薄的囊壁很快鼓胀起来,十分好玩。她狡黠一笑,抬手就朝哥哥身上拍去。
在这空寂无人的山林里,没有神棍的压迫,看不见村民的白眼,可以尽情尽兴地大口呼吸,那本属于孩童的玩心彻底释放出来,他手腕一转,拍了回去,鼓胀的膀胱带着未干的血浆落到她肩上,滑进她的掌心里。
火光跳跃,在你来我往的拍打逗玩中,温热的血飞溅出来,星星点点地洒在兄妹俩的脸上、颈间,弄得满手血腻,可两人连擦拭的动作都没有,只当是嬉闹中微不足道的点缀。
本就浴血降生,那刺眼的红,早已融进骨肉里,渗透灵魂深处。
寻常似水。
篝火烧得旺盛,串在树枝上的野猪肉被烤得滋滋作响,油脂金黄,肉香浓郁,入口的瞬间,汁水迸射,烫得她猝不及防,可那味道太鲜美,还是忍不住地咀嚼起来。一边吸气一边夸赞道:“哥,你烤得太好吃了!”
哥哥立刻把吹好的肉串递给她,“慢点吃,还有很多。”神棍做饭的手艺还不赖,曾教过他下厨。
她手一搂,全部接过来,满足地笑着。
自己打下来的食物就是美味,还伴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浓郁的肉香扑鼻,正吃着,一个问题突然跃上她心头。
他们带着一身肉味与血腥回去,神棍那比狗还灵通的鼻子定能嗅出来,到时候该怎么应对?
她不由得看向哥哥。双生相通,哥哥的眉头也皱起来了,显然被同样的问题困扰。
“要不分他点肉?”哥哥思忖道。
“太糟践了。”她抱怨了声,目光变得冰冷,“神棍贪着呢!给他一次,他肯定还要第二次,一整头猪都吞得下。”
也不能一直躲在山里,夜里冷得可怕,还有猛兽出没。
兄妹俩左思右想,当她的视线掠过开膛破肚的猪身时,一道灵光闪过,她想到了办法,而且还是个有趣的办法。
她扑哧笑出来,哥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瞬间意会,也笑了笑。
兄妹俩将剩下的大部分肉埋进雪里,并做好隐蔽标记,提起特意留下的东西,返回村子。
夜阑人静,烛火晕黄。
神棍怎么也算不出来富贵命格究竟哪天应验,正因此而烦躁时,浓郁的肉香传来,饿得他肚子咕咕作响。
哥哥端着做好的肉走了过去。
神棍的眼睛顿时亮了,直勾勾地盯着,不过心生怀疑,又顾忌面子,迅速收回目光,挺直腰板,稳稳打坐,摆出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从哪弄来的?”他故作威严。
“山里找到的。”她拿起一块肉塞进嘴里,“没有毒的。”
这两个小畜牲真有这么好心给他送吃的?神棍半信半疑,直到看到碗里油亮诱人的肥肠,顾虑荡然无存。
他咽了咽口水,冷哼道:“量你们也不敢!”
“刚做好,还热乎着。”哥哥体贴地摆好碗筷。
“不错,没白教你,算你有孝心!以后下厨的活就交给你了。”神棍满意点头,故作矜持地拿起筷子翻了翻,“怎么都是下水?肉呢?”
唯一的肉已经让她吃了,她佯装无奈:“肉都让老虎吃了,我们哪敢藏肉。见树上还挂着肠子,想着带回来孝敬您。”
演了多年装聋作哑扮乞儿的戏,她早学会了伪装,只是幼时气盛,藏不住心头的火。
虽然只有下水,但也比腊肉吃得痛快。
神棍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兄妹俩感恩戴德,弄来孝敬他的。饥肠辘辘的他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筷子肥肠大口咀嚼,突然,他的嘴不动了,喜滋滋的表情也凝固住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和苦涩在口腔里蔓延开来,他脸色大变,猛地吐出来。
“呕!”
神棍一阵干呕,兄妹俩悄然对视,扬起不易察觉的弧度,视线汇聚到吐到地上的大肠。
那块嚼碎的肠子混杂着令人作呕的排泄物,神棍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地直指兄妹两人:“小畜生!你们……你们竟敢给老子吃屎!”
她眼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诧异与委屈:“我们也不知道啊……”
哥哥伸臂将她护在身后,挠挠头,脸上堆满茫然:“以前没吃过肠子,不知道要处理,我现在去处理……”
说着,便要拿起碗。
就算处理得干净,神棍也毫无胃口,他气得差点背过气,连屎都不会掏的愚钝之人,竟是富贵命格?
一时间他不知是他们荒唐,还是自己荒唐?
“滚滚滚!自己吃去吧!”他怒冲冲地驱赶两人,势要琢磨出两人命格的应验之期。
门重重关上了。
兄妹俩对视一眼,无声地咧嘴笑了。
她的心里更为畅爽,带着报复快意。
比起一刀致命,慢慢地欣赏对方的痛苦,也是不错的选择。当然,要想妄想变成现实,那必然是自身强大起来,至少,那把无法撼动的刀要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
第三十四章 蒙骗
霜凋夏绿,春秋积序。
埋在阴暗角落的幼苗奇迹般地长大了,野蛮地向上伸展,骨头撑开血肉的疼痛仿佛消失了。
可她很清楚,那不是消失,而是化作一股无形的力量,势要撞破个出口。从莽莽山林到月黑风高的村屋,从宰杀猛兽到肢解人肉,细细密密的汗珠流出来,见证血肉筋骨的撕扯重塑。
她看着温热的血浆喷薄而出,也感受到一股同样温热的暗流,正从她身下的隐秘丛林汩汩流出,那里,曾是她的降生之地。
一切自然而然,生而知之。
因为她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女人天生拥有主宰生杀的权力,只是世道荒唐,颠倒阴阳。
她感到扭曲。
神棍的求签问卜、村民的愚昧狂妄,多么荒诞,多么昏聩!可却能轻而易举地将“神衹”锁在群山的阴影下。
幼时的她无法摆脱,可现在的她,经过鲜血洗礼的她,今非昔比。
春寒料峭,万物复苏。
这一年,她十六岁,神棍一如既往捆着兄妹俩去城里招摇撞骗。与以往不同的是——她藏了一把锋利的刀,在她怀里,在她心底下。
喧嚣的市集,行人熙熙攘攘,街边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神棍寻得一处庇荫角落,支起算命摊子,半眯着眼打坐,偶有路过的行人好奇驻足,他也一动不动,真有几分高深莫测的道士模样。可没人注意到那眼皮之下,贼溜溜的目光正死死盯着斜对面,那里正是兄妹俩乞讨的位置。
哥哥跪在草席上,佝偻着背,双眼无神无光,他捧着破碗,茫然而又胡乱地朝前伸着,看上去是个毋庸置疑的瞎子。而她的模样同样可怜,头发凌乱如枯草,脸上抹着分辨不出模样的厚厚灰泥,一身褴褛破袄,不知穿了多久,从来时便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是个有目共睹的哑巴。
因怜悯而施舍铜板的人,心底往往柔软,也更容易被虚词诡说而蒙骗。神棍深谙此道,屡试屡验。
一个青裙缟袂的妇人在兄妹俩面前驻足,满目哀戚,唉声叹气,从干瘪的布囊里倒出两枚铜板,放在破碗里。随即望向远方,愁眉不展,似在殷殷垂念什么人。
神棍见状,眼珠一转,捋着胡须,故作高深道:“家中可有亲眷远征未归?”
妇人诧异,立即上前询问:“道长怎知?”
一旁扮做哑巴的她暗暗冷哼了声。
近年来,黎国屡屡进攻大晋,战事吃紧,无数壮丁被强征入伍。这妇人年纪尚轻,大抵是新婚不久的丈夫上了战场,她家境本就穷匮,还施舍铜钱,想来并非完全出自怜悯,更多的则是祈愿。仔细嗅去,这妇人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显然不久前去过寺庙烧香拜佛。
果不其然,在神棍的蒙骗下,妇人褪下腕间唯一值钱的玉镯,换来一张轻飘飘的平安符。
望着妇人满怀希望离去的背影,一颗惋惜的石子投入她心头,紧接着便石沉大海,再无波澜,她漠然收回目光,继续装哑乞讨,一位襕衫男子出现在视野里,他身形瘦削,衣衫发白泛旧,眉宇间满是郁懑之色。
他见兄妹俩可怜,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苍凉感涌上心头,只不过他翻遍全身,才找出来一枚铜钱,不禁低声喟叹,吟出一句诗:“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
她听不懂词里的意思,但却能听出来他的郁郁不得志以及他的自命不凡。
他将铜钱放于破碗里,自言自语般地幽幽叹息:“可惜,佞臣当道,营私舞弊……”
想来是落榜多次的考生,神棍摆出悲天悯人的姿态:“公子器宇轩昂,命格不凡,乃是文曲星伴生,他日必定高中状元,一举夺魁。”
“哦?是吗?”男子淡淡地丢出个回应。
神棍捋须一笑:“公子科举坎坷只是因文昌位有缺,贫道这里有开光文昌塔一座,供奉于案头,来年且看公子蟾宫折桂,春风得意。”
这一次,神棍的算盘打错了。在一旁默默观戏的她,心里已然预料到了,这书生虽然落魄失意,但却没有半分对神鬼之道的期冀。
如她所料,男子只是无奈笑笑,转身离去,再也寻不到那道身影。
神棍满目幽怨,嗤之以鼻,“装什么清高?还不是回家种地的命!”
夕阳斜照,碗中的铜钱寥寥无几。
哥哥的嗓子都哑了,跪得膝盖青紫。她亦是疲惫,虽然说不出话,但一双如同幽深古井的眼睛,无声地映照着市井百态。
她虽然厌恶神棍的拙劣伎俩,但如果日后为了求生,这等招摇撞骗的勾当,她也是做得了的,且比神棍技高一筹。
人心大抵如此,冷漠与自私,往往是最舒坦的活法。
她不是圣人,也不会做圣人。
她想好好活着,想轰轰烈烈地活着,把所谓的命运踩在脚下,狠狠碾碎。
神棍骂了兄妹俩几句泄愤,欲要返回临时安札的破庙里休息,一位衣着体面却不显富贵的中年男人引起他的注意。
男人身边没跟着小厮,形单影只地在街上踱来踱去,眼睛时不时地偷瞄医馆招牌。正值春寒之际,男人却出了一身汗,手不觉揉按着后腰,似有难言之隐。最终,男人放弃了,为了掩埋自己的意图,从袖袋里掏出几枚铜钱,带着不易察觉的烦躁与窘迫,重重掷进破碗,转身欲走。
神棍了然,不疾不徐地叫住他:“这位老爷,贫道观您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行步间自有贵气流转,一看就是大富大贵的命格,福禄寿叁星高照!”
奉承话听得厌倦,男人夷然不屑。
“老爷的命格自是贵不可言,不过……”神棍话音一转,变戏法似地从袖中摸出一瓶药丸,“老爷的阳气被鬼怪缠上了,需要一味灵药辟恶除患。”
神棍压低语调,意有所指。
羞于启齿的秘密被揭穿,男人脸色涨红,慌乱地扫视四周,生怕被熟悉的人看到。待确认无人窥探,臃肿的身形立即挤入角落里。
她不由得讥笑了声,心里如明镜般看得透彻。
不过,哪里是什么灵药?分明是锅底灰搓出来,吃了要闹肚子的。
不一会儿,男人出来了,腰杆挺直,舒眉展眼,若无其事地离开了。神棍手里的灵药不见了,变成沉甸甸的荷包,他掂着重量,贪婪地笑着。
而那沉甸甸的荷包,也掉进她眼中。
第三十五章 烟花
刀,在青石上反复砥磨。
火,在她的眼眸里跳跃。
谙练的动作早已刻进骨子里,得心应手。那幕至关重要的戏在她脑海里上演千百遍,鲜血在奔涌,指尖止不住得颤。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寒意钻入鼻腔,压制滚沸心绪。
刀,继续磨着。
篝火被黑暗拥裹,却依然炙热旺盛,拉长那道嶙峋的影子。
这是一场了结,她要用神棍的血,祭奠她坎坷的童年。
她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春寒的劲风忽来,似要压倒烈火。在飞旋的火星中,那道磨刀的身影稳如磐石。
哥哥收回目光,专心在烛光下缝改她的新衣,针脚密密落下,细致入微,带着虔诚的轻柔。
穿梭的针线,打磨的刀刃,庙里庙外,交映心照不宣的默契。
衣襟改得宽敞,不必再刻意地勒紧她身为女人的本真轮廓。
他自然而然地对着烛光检查,确认针脚牢固,完好无损。
风终是过去了,火焰猛地窜起,烧得更盛,尽显凛冽杀气。
寒光入鞘,干脆利落,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嘴角扬起冰冷弧度。
习得这偷盗绝技,还要归功于神棍。当年神棍指使她和哥哥盗取村民物什,再假扮神明寻回的把戏历历在目。
她喜欢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成就感,哪怕是偷盗这等腌臜勾当。
每每捞一笔大钱,神棍都要去赌坊消遣快活,今夜也不例外。不过当他发现钱袋子不见了,定要折回来寻找……
想到这里,暗藏锋芒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草堆上,那里放着最为寻常的农具——两把铁锹,还有一根削尖了的木棍,顶端是被穿透的老鼠尸体。
一夜过去,火堆燃尽,只余灰烬。
神棍意外地没有回来。
难不成运气好,又遇到人傻钱多的主儿了?
兄妹俩按兵不动,守着精心布置的陷阱,继续等待,直到夜幕再度降临,一种不好的预感爬上她心头。
神棍嗜钱如命,丢了钱袋子,怎可能如此沉得住气?
一个念头猝不及防地闯入她脑海:不会是死了吧?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神棍招摇撞骗久了,仇家多得数不胜数,每次出山都要换个地方,被认出报复也是正常的。
可她不甘心。
要死,也要死在她手里,怎能便宜别人?
森冷眸光闪过,她攥紧拳头。
兄妹俩毫不犹豫地潜入城中。
“咻——”
“嘭!”
绚烂的烟花升上夜空,倏地炸开,五颜六色的光芒在她的眼眸里闪烁,持续不断。
本该因夜晚而沉寂的街道,熙熙攘攘,灯火通明。
“是有什么喜事吗?”她问正欣赏烟花的路人。
路人兴冲冲地回答:“今日是太子的册立大典,还追谥太子的生母为文德皇后,普天同庆,大放烟花!”
会不会神棍也被烟花迷住了?
她没有半点欢喜之色,也毫无兴趣。她只想尽快找到神棍的下落,哪怕只有尸体。
神棍爱往人多的地方凑热闹,不远处的茶馆吸引她的注意。
“这位文德皇后可了不得!前宰相赵肃之女,母族是博陵崔氏,出身显贵,家世优越。这高门大户出来的千金小姐,自是知书达理,博古通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品性更是良善,温婉贤淑,蕙质兰心。当年圣上还是东宫太子时,对其一见倾心,念念不忘,纳为正妃。”
茶馆里,说书人正滔滔不绝地讲着宫廷往事,四下坐无虚席,济济一堂。
“当年圣上与文德皇后成婚后,那日子叫一个柔情蜜意,如胶似漆,文德皇后病了,都是圣上衣不解带地守在床前照顾,足见圣上对文德皇后的宠爱……”
不过是病了,照顾几日,怎么就成了莫大的恩赐?只是因为是皇帝吗?可村里的男人连照顾都没有,给自家媳妇一口饭吃,在他们看来便是莫大的恩赐。
她好奇听了几句,不值一哂,继续在人群里寻找神棍的身影。
说书人继续讲着:“没多久文德皇后便有喜了,诞下一子,也就是今儿被册立的太子殿下。两年后,文德皇后又有喜了,文德皇后想要去承继寺祈福,圣上便陪同前往,可没想到……”
说书人语调陡然沉痛,不知其详的看客忍不住追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搜寻的目光被干扰,她的脚步不知不觉地停住了。
“当然是那场大火喽!”一个知情人脱口而出。
“正是。”说书人接道,“圣上陪同文德皇后去承继寺的第一晚,突遭大火,这火并非意外,而是有人故意为之,幕后黑手正是觊觎储君之位的齐王。圣上福大命大,逃出生天,可那身怀六甲的文德皇后却惨遭不幸失踪了,一同下落不明的还有大晋第一女圣手岑宜英。”
“听闻这位岑医师与鹤州富商岑家颇有渊源。”一个看客若有所思道。
“没错,岑医师是岑家的二小姐。”说书人回答,幽幽叹息,“说来也是造化弄人,本是奉旨入宫,专为太子妃安胎,没想到却丢了自己的命。”
众人一片唏嘘。
“圣上这些年从未放弃寻找文德皇后的下落,可惜,杳无音信。”
“承继寺挨着悬崖,当年火势那般凶猛,又有齐王的杀手环伺,文德皇后本就体弱,还大着肚子,岑医师纵有妙手回春之术,也难逃一死,怕是双双跌落悬崖了……”
她听着这些宫廷秘闻,如同听着茶余饭后的街谈巷议。
皇宫、天子,甚至是尔虞我诈的宫廷争斗,距离她太遥远了,像烟花般璀璨而又虚幻,是她无法触及的另一个世界。
与她何干?
听听便过去了,她只想尽快找到神棍,亲手了结这一切。
第三十六章 解脱
喧嚣的烟花散尽,夜空更为漆黑,死寂一片。
寻找神棍无果,兄妹俩回到破庙里。
“这也是好事,我们再也不用过受制于人的苦日子。”哥哥温声安抚,遥望远方畅想,“可以做些营生,自给自足,也可以寻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居,过着无人打扰的悠闲日子。”
只要能陪在妹妹身边,在哪里生活,做什么,都不重要。
可她不甘心。
不甘心没有亲手杀掉神棍,更不甘心往后的日子碌碌无奇。
她想改变什么,可又毫无头绪。
手中的钱袋攥得更紧,她问:
“哥,你信命吗?”
“神棍说我们是大富大贵的命格。”
哥哥沉默不语。
富贵二字从两人出生开始,便是毫不相干。况且,神棍是个不折不扣的江湖骗子。
没有期待便不会有失望。
他是如此,她不是。
无论命格是富贵还是贫穷,她都想要去争一争,哪怕用的是见不得光的手段,做的是丧尽天良的勾当。
正当她筹谋未来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神棍回来了,鼻青脸肿,一瘸一拐。显然挨过打,且下手不轻。
天赐良机,正中下怀。
她的目光锐利,哥哥温柔的眼神骤变冰冷,兄妹俩默契神会,没入黑暗的角落。
神棍跌坐在破庙里的草席上,骂骂咧咧。原来是那位买下壮阳灵药的老爷发现被骗,找了些江湖高手把他暴揍一顿,若非他假死,早就丧命在棍棒之下。
后背血流不止,他颤巍巍地拿出金疮药,四周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只有穿堂风呜咽而过。
“小畜牲!人去哪儿了!”
寻不到人为他上药,他更为恼火,可后背袭来的剧痛容不得他动怒。
他呲牙咧嘴地喘着,脸色惨白,满头大汗。
月光被一道身影悄然挡住。
神棍痛不堪忍,没有注意到眼前人幽沉的目光,“小畜牲!想挨打了吗!快来给老子上药!”
哥哥默不作声,拿起草席上的金疮药。
寒光飞快晃过,神棍猛地警觉,就在刀子即将刺入皮肉之际,他一个狼狈翻身躲开了,正如多年前的惊魂夜晚。
刀尖刺中草席,神棍暴跳如雷,哪里是来上药,分明是来索命的!
“白眼狼的小畜牲!竟然想杀老子!”
强烈的求生欲逼退了疼痛,两人缠斗到一起。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神棍虽身负重伤,但多年混迹江湖的狠劲与功力仍在,招招致命。哥哥没有硬碰硬,只躲闪,耗他的力气。
神棍脸红筋暴,怒目切齿,一记狠拳挥去,哥哥斜身闪避,一支箭矢猝不及防地射过来,神棍来不及反应,当即被刺中一只眼睛。
“啊——!”
神棍疼得满地打滚,惨叫声回荡不绝。
兄妹两人立于月光中,居高临下地望着,相像的眼眸映出同样的冷漠。
“老子要你们陪葬!”神棍爆发最后的戾气,狠狠拔出眼中箭矢,不顾一切地猛扑过去,势要与两人同归于尽。
然而,明明是他亲手传授的功夫,可两人的招式却更刁钻、更狠辣,打得他方寸大乱,晕头转向。
双拳难敌四手,终是强弩之末。他力竭倒下,气息奄奄,再也起不来了。
哥哥欲要补刀,她拦住了,嘴角扬起的弧度正巧落在神棍眼中,令他毛骨悚然。
破庙的门关上了,封死最后一丝希冀。神棍恨不得立刻咽气,怎奈事与愿违,仅存的意识还在眩晕中沉浮。
少年的身影沉沉笼罩下来,模糊的视线中,他隐约感到哪里不对,神色更为惊恐。
“你是……你是女人?”
她没有回答,只冷笑了声,似在讥讽他怎么才发现?
刀刃漫不经心地划过他的皮肤,从颈间到他满是鲜血的脸上,没有施力,却吓得他尿裤子了,那张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与从前判若两人。
她幽幽笑着:“你不是常常说自己有神明上身吗?怎么,也会感到痛吗?”
一片浸透鲜血的皮肉从他的颧骨剐下,突如其来的刺痛使他剧烈抽搐着。
“啊啊——!”
紧接着第二片、第三片……体无完肤。
那只是骗人的说辞,她知道的,神棍越想死越死不了,只能发出嘶哑的哀嚎。
她努努嘴,“真吵。”
不知何时,那根插着死老鼠的尖木棍出现在她手里。她拔下僵硬的老鼠尸体,粗暴地塞进他嘴里。
腐臭的气味险些让他窒息,胃里翻涌不止,只剩下绝望的呜咽与干呕。
“很疼吗?”她天真又残忍地笑了笑,“这算什么?”
他的痛苦只是一时的,而她却是活生生地忍辱负重十余年。
恨意在眼底翻涌,她手起刀落,神棍的身体本能地弓起,前所未有的疼痛几乎将他摧毁,可喉咙被堵死,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了,血从空洞的眼眶里流着。
“你看出来我和我哥哥是大富大贵的命格,却怎么也算不出应验之期,你知道为什么吗?”
那个他苦苦探究的答案呼之欲出,他挣扎地大口喘息着。
“因为——”
“应验之期,就是你的死期!”
话音落下,削尖的木棍猛地刺进他臀部,继而狠狠地捅进去,伴随着闷响,贯穿他的脏腑、胸腔。这对于她而言,不过是杀猪串成肉串般寻常,却多了一种无法言喻的狂喜与轻松。
最终,裹挟着血肉碎块的尖端从他嘴里冲出,那只死老鼠再次回到木棍上。
月光洒落破庙外。
泥土被翻起,哥哥挥动着铁锹,在空地上挖掘。
门吱呀响了。
妹妹出来了,浑身是血,他扔下铁锹,担忧地冲上前去。
她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那张被血污覆盖的脸上,缓缓绽出一个无比明亮,无比自豪的笑容,一如当年成功猎杀野猪时的模样。
“哥哥……”她嘶哑地唤了声,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穿透寂静的夜,“我们解脱了。”
是神棍的死亡,亦是兄妹俩的新生。
泪,悄无声息地落下。
他紧紧地拥住她,而她亦是伸臂回抱,温暖的体温交融彼此,共同呼吸着前所未有的自由空气。
这一刻,天大地大,只有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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