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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玉 (37-51)作者:纪海桐 - 长篇色情小说

[db:作者] 2025-10-06 00:33 长篇小说 1980 ℃

第三十七章 扭曲

血,从她的身体褪去,在水面晕染开来,丝丝缕缕地扩散、变浅,直至消失在澄澈的河流里。

河水虽然是凉的,还有些刺骨,但阳光是暖的。她放松身体,惬意地向后仰倒,双臂划着水面,无忧无虑地自由伸展,尽情享受暖阳的照拂,过去勒在胸口的窒闷感烟消云散。

“哥哥!”她朝岸上唤了声,“你也来洗。”

她的双手撩开水花,唇角扬起一抹顽劣的笑意。

连夜处理完神棍的尸体,他的身上满是血污与泥土,恨不得立刻跳进水里好好清洗一番,把过去的一切都洗掉,但他不能。他和妹妹已经长大了,妹妹也彻底恢复女子身份。作为兄长,他理应和她讲明避嫌的道理,即使是骨肉至亲,也不能赤身相对,这是对她的保护,也是纲常人伦的底线。

可如此解释太过直白,他不知如何开口。

“你先洗吧,我……我守着。”

干涩的声音落下,刻意背过身的他,仓促地朝更远处的走去,渐渐没入树丛中,不见踪影。

“哥?”她试探地唤了声。

“我在。”熟悉的沉稳声音传来。

她清楚哥哥在顾忌什么,哥哥总是这般正经,好似生来如此。

一阵料峭寒风袭来,凉意钻进她皮肤里,渗入心底。

倒春寒的威力不可小觑。

还未入夜,戏水小半日的她已经烧起来了,头晕乎乎的,身体滚烫。哥哥不敢耽搁,从医馆拿药后,立刻寻了间干净的客栈落脚。

“掌柜,要两间房。”哥哥不假思索道,“一间上等……”

“一间房就够了。”

她打断他的话,声音因发热而有些沙哑,凑近悄声道:“银子要省着点花。”

况且,她还发着烧,需要人照顾。

哥哥眉头紧皱,虽然有所顾虑,但终究是担忧她的身体,妥协下来:“那就一间吧。”

掌柜见他有些扭捏,不禁打趣道:“小两口有什么好害羞的?才成亲不久吧?多有夫妻相!”

哥哥的脸腾地红到耳根,他感觉自己也烧起来了,慌忙摆手:“我们不……”

“走了!”她不由分说地拽住哥哥的胳膊,拉着他快步离开。

那句解释卡在他喉咙里,吐不出也咽不下,脸颊烫得厉害,心口莫名发慌。

他想,他必须正视这个问题了。

他们不再是受制于人的乞儿,不再需要时刻伪装,抱团取暖。如今尘埃落定,兄妹俩要长久地生活在一起,像沐浴、更衣、睡觉等等诸多方面都要避嫌,界限分明。这不仅是避免流言蜚语,更是守护妹妹的清白名声。

作为兄长,这是他的责任,即使再难启齿,也要严肃地和她讲明。

就在他斟酌着如何开口时,妹妹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让他猛地顿住脚步。

“兄妹开一间房才奇怪吧?”

原来,她是知道的!

“怎么了?”她的语气是再寻常不过的疑问。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下,“没什么。”

源自血缘的默契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他分不清她是懵懂,还是通透?异样的心乱令他不知所措。

“你好好歇着,我去煎药。”

他强行压下混乱思绪,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门关上了,她眼神变得毫无温度。

双生同源,血脉相连,可为什么经历了过去的种种,哥哥的心性仍然是那么温柔,那么良善?只能从他眉宇间笼罩的沉郁里,窥探一丝苦难深重。

他不恨吗?

他不觉得扭曲吗?

同样的血,同样的成长历程,怎么浇灌出两种不同的果实?难道,只是因为少了一份束缚住血肉骨骼的“伪装”吗?

她突然感到心里被细小的针刺了一下,明明神棍已经死了,她也逃离了群山的阴影。

她不信哥哥的心性真的如此,那温柔良善的外壳下,必定包裹着和她一样扭曲的核,只是还没有暴露出来。

她绝不会独留他在岸上。

她要拉住他,牢牢地拉着他陪她一起承受,一起沉沦,直至生生世世。

哪怕,这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哪怕……这是禁忌的罪孽。

她的心在狂跳。

一股近乎毁灭的疯狂热流冲上头顶,蔓延全身,烧得她头晕目眩,她却稳稳地笑了。

这世上已然没有必须遵循的规矩法则。凡事,皆掌握在自己手里。

第三十八章 欲望

深夜,烛光昏朦。

哥哥伸手摸向她的额头,还是烫的。他忧心如焚,“我去找大夫。”

手臂倏地被牵制住,迫使他停住脚步。

妹妹的手很凉,仿佛埋在雪里冻了许久,“才服药不久……再等等。”

她没有放开他,紧紧抓着他的手,汲取他温暖的体温。

“冷……”她似无意识地呓语。

哥哥心疼不已,掖紧她的被子,可再厚实的被褥也捂不暖她。他顾不得避嫌,一如幼时每个相拥入眠的夜晚,他进被子里,小心翼翼地将她拥入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她,

慢慢地,她不再寒战。

“好点了吗?”轻柔的声音流入她耳中。

“嗯……”

若有似无地应了声,像沉沉睡去。

他松了一口气,想要离开,却迟迟不敢掀开被子,生怕惊扰到她。

被子里越来越热,透不过气似的,她却搂得更紧,完全把他当成个大暖炉,供她御寒。

一种不安的局促涌上来,他的呼吸变得粗重紊乱。

幸好,两人都穿着衣服。

幼时再寻常不过的呵护,现如今,已无法满足她,她想要更多的温暖、没有任何阻隔的温暖。

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滑入他的衣衫里,掌心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坚硬地、炙热地、突突乱跳。

病,是会传染的。

他烧得比她还要厉害,喉咙发干发紧,很渴很燥热。

“好硬……”

轻轻的两个字,重重地砸进他耳中。

他慌得语无伦次:“不、不是……”

他想逃离,却被她牢牢抱着,身体被她的一只腿压着,插翅难飞。

“是真的很硬。”她拍了拍。

原来在说他的胸肌。

忐忑的心落下来,可仍在咚咚乱跳。

“你说……我们还在娘亲的肚子里时,会像现在一样抱在一起吗?”她的喃喃低语似梦呓。

他怔了下,喉结艰难地滚动,“可能吧……”

妹妹的手胡乱摸着,似在寻找什么,可怎么也找不到,一声叹息传来,她的手停在他的心脏跳动的位置。

“我想她了。”

轻轻的四个字,揪得他心尖疼。

烛火被窗子漏进来的风吹灭,眼前彻底陷入黑暗,可他浑然不觉,袭来的羞愧占据他的全部感官。

他怎么能对妹妹的亲密接触产生如此不堪的反应?两人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妹,自出生便失去母亲,相依为命,妹妹此时正是最难受的时候,需要呵护与关爱。

她的抚摸,不过是在寻求一种最原始的安全感,如同婴儿渴求母亲哺乳,而他……竟然亵渎这份纯粹的依赖!

他心头一阵酸涩,无声纵容,任由那只手在他的胸前摸着。

夜色漆黑浓重,如同化不开的墨。

她静静地睁着眼,瞳孔早已适应无边的黑暗。有那么一瞬间,她宁愿哥哥是伪装的,像她一样,可他不是,她从他的身体上寻不到半点被黑暗侵蚀的扭曲与疯狂。

夹住他下身的双腿收束得更紧了,如毒藤般缠绕着他,轻轻地、紧密贴合。她本能地摩擦着,被汗水打湿的衣布黏在皮肤上,身下最隐秘的布料也湿濡黏连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酥麻暖流,愉悦地涌来,令她不由自主地绷紧双腿,奇异地颤抖起来,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身为女子的快乐很多,这场隐秘的欢愉便是其中之一。

哥哥的气息变重了。

他感受到了吗?

漆黑的夜里,看不见任何身份加持,也摸不到伦理纲常的存在,只有最原始的两具身躯缠绕在一起——女人和男人,仅此而已。

欲望已然叩门。

她不信他感受不到,只是他惯于克制与压抑。

她要释放他的天性,要他亲眼目睹那深埋于温良皮囊下的本质是多么恶劣,多么堕落!比她还要扭曲,比她还要渴望欢愉与刺激。

第三十九章 兄妹

胸膛上的手,不知不觉地向下游走。他身体一僵,本能地按住她的手。

思绪再度混乱,心脏突突乱跳,他紧张得快要喘不上气。

摸他的胸是在寻求安全感,那向下摸去是为什么?

“我只是好奇……”她轻声回答,仿佛洞悉他的所思所想。

他的心更乱了。

“不……不能乱摸……”

“摸了会怎样?”疑惑的声音传来,好似只是在问一个普通寻常的问题。

他不知所措。

妹妹真的不知道吗?

妹妹在试探什么?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架在火上炙烤,快要到达忍耐的极限。

“总之不能乱摸。”他没有直面回答,“你是女子,我是男子,就算是亲兄妹,也要避忌。”

这话是说给她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避忌?”她仿佛不解,却又像在引导,“我之前看到村里的阿大和桂红在树林里抱在一起,像我们现在这样……”

“那不一样!”他气息不稳地截断她的话,“阿大和桂红是夫妻。”

“哦……”似懂非懂的声音传来,“那就是说……我只能摸我未来的丈夫?”

“可以这么理解。”他艰涩地吐出几个字。

一想到未来的某个深夜,妹妹会依偎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会与那个男人交融在一起,他的心里便不是滋味。

明明,那个男人还不存在,他却生出一种强烈的排斥感,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恨。

他看不清妹妹,也看不清自己,茫然而惆怅。

“我可以和他做我们做过的事吗?比如一起吃饭,一起打野猪。”仍是懵懂的疑问。

沉默片刻,他“嗯”了一声。

“那……”她的声音忽然低迷,“兄妹就不能成为夫妻吗?”

他心头大震。

就在这剧烈的震颤下,那只不安分的手竟不知何时挣脱束缚,越过腰腹,正向他最隐秘的禁地滑去。

他猛地抽身,几乎用尽所有力气,手忙脚乱地为她掩住被子,隔绝一切失控。

“你……你还烧着。”他语无伦次,脸颊烫得厉害,“好好歇息吧!”

幸好烛火早已熄灭。只是在黑暗中,那急促的喘息格外清晰。

门突然开了,冷风灌进来,很快,关得严严实实。

后背抵住冰冷的门,支撑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方才发生的一切像一场梦,他紧密双眼,竭力平复着气息与心跳,试图驱逐耳边挥之不去的声音,

兄妹……夫妻……

最寻常的两个称呼,却不寻常地缠绕到一起。

或许是她烧得神志不清,说了糊涂话,第二天就忘了。他这样祈祷着,可身下难以平复的反应却背叛了他的虔诚。

他失去了教导她的底气,好像什么东西在崩塌。只能任由冷风呼啸,吹着他滚烫的脸庞与皮肤,一点一点,艰难地冷却那份不应该出现的燥热。

昏暗里,模糊人影映在门上。

她伸出指尖,轻轻抚摸,嘴角扬起弧度。

在月光的映照下,那双眼眸流转着讳莫如深的光,寻不见半点高烧的迷离与懵懂。

隐秘的欢愉让她食髓知味,她还想要更多,额头抵在门上,手不由自主地探到身下那片湿濡之地,揉出更多的水儿。

那只手仿佛不是她的手,而是熟悉的、男人的手。

她预见了。

水声黏连着燥热的喘息,带来妙不可言的浪潮。

月光下,门里门外,两道影子扭曲地重迭在一起。

第四十章 闯荡

“哥,你这几日烧出来的菜都好咸,把糖当成盐了吗?”

她猛灌一杯水,食欲全无。

客栈条件简陋,只有两口旧锅灶供客人使。为了省俭,哥哥便亲自操持起两人的饭食。只是,一向厨艺精湛的哥哥却错谬百出,不是菜做咸了,就是火候过大糊锅了。

“可能是吧……”哥哥眼神躲闪,“我重做。”

他欲要端起饭菜,她开口拦住,“算了,怪浪费的,涮涮水也能吃。”

说着,她倒了碗水,起一筷子菜,仔细在水里涮着。

那夜迷乱的月光犹在眼前,他的心里仍然很乱,可妹妹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神态平静,从容自若,连病色也褪去大半,容光焕发。

他试图从那熟悉的面容上捕捉出异样,哪怕一丝一毫。

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纯粹得让他羞愧。那夜所发生的事仿佛只是一场烧得糊涂的梦。

妹妹毫无征兆地抬眼,目光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眼底,那一刹那,他心跳停了。

“怎么了?我脸上沾饭粒了?”她疑惑地问。

心脏跳得猛烈,他局促地移开视线,极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自然:“没有,吃饭吧,我下次少放点盐。”

大概真的是他想多了。

他暗自松了口气,可一股莫名的失落感,却悄然缠绕上来。

她依旧涮着菜,专注而又兴味盎然,一声咳嗽不经意间落下。

“天还凉着,得多穿点。”关切的话脱口而出,他随即解下自己的袄子,裹到她身上,又拿起铁棍,拨了拨桌边的炭火,暖融融的热气升腾起来,再度找回身为兄长的沉稳与坦然。

“你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我再去寻一个更好的大夫,别再落下病根。”

她点点头,身体康健才是最大的本钱,不过现在所处的瑕州太偏僻,良医难寻,要么碰运气,要么往繁荣发达的城镇寻访。

想到这里,她的神色变得严肃。

四处漂泊不是长久之计,兄妹俩总归要安家,与其纠结去哪里扎根,不如大胆闯一闯,直奔京城。

“我们去长安吧!”她干脆地说,“那里不止有好大夫,机遇还多,对将来的日子也是有好处的。”

哥哥怔住了,这是他从未想过的,那里太遥远了。

不止遥远,还冒险,但想要成就大事,必然面对难以预估的风险,这是她第一次刺杀神棍时就懂得的道理。

哥哥没有抗拒,现如今兄妹俩只有彼此,天大地大,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好。”他应下来。

有了前进的动力与目标,兄妹俩很快收拾好行囊,踏上了通往长安的路途。

盘缠有限,兄妹俩便自食其力,白日干着苦力,扛起比人还要沉的货物搬来搬去,磨得肩膀都是水泡。到了晚上,哥哥做起浆洗缝补的活计,挣点零碎银钱。最轻松的“营生”当属做扒手,不过,她只盗男人的钱,尤其是那些肥头大耳的地主老爷。路上还救了几个险些被卖到青楼的姑娘。

对于过所检查,她也应付自如,要么偷偷溜进去,要么绕过去,要么伪装身份混进去,当然,少不了贵人相助。

“再往前走走,便进京了,你俩莫要害怕,只管跟着商队走。”薛云姝细心地为她理了理衣衫。

远处,长安城巍峨的城墙轮廓已清晰可见,她心中毫无惧意,只有即将成功抵达目的地的喜悦与对陌生环境的浓烈兴致。

薛云姝是薛家布庄的大小姐,掌管家族生意,其妹薛灵微因贪玩走丢,遇上人牙子,幸得她出手相救,才得以毫发无损地归家。她原以为只是一件路见不平的小事,不曾想竟帮助了自己。

薛家有一支往来于家乡与长安的商队,贩卖绫罗绸缎。当薛云姝得知她要去长安时,毫不犹豫地亲自安排,冒险助兄妹俩乔装打扮,充作随行的伙计与帮佣。

她不必再费心绕行偷潜,可以光明正大地随着人流车马,走向那座令人心潮澎湃的长安城门。

第四十一章 扎根

她曾幻想过长安的繁盛,可当她真正踏入朱雀大街的那一刻,她被震撼住了。炽烈的阳光极为耀眼,晃得人眼花缭乱,目眩神迷,那是一片她连做梦都无法企及的壮阔景象。

道路宽广恢弘,四通八达,一望无际。行人熙来攘往,掎裳连袂,车如流水马如龙。遥望闳宇崇楼,画栋飞甍,错落有致。目及琳琅,直教人应接不暇。

“小心!”薛云姝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拽回,差一点就要撞到路边食摊的桌子。

这时她才收回望向高处的目光,桌上从未见过的小食吸引她的注意——很奇特的卷饼,饼皮薄如蝉翼,红彤彤的内馅若隐若现,看起来酥脆酸甜,令人不禁咽口水。

“这是什么?”她问。

“那叫毕罗,有樱桃馅的、蟹黄馅的,还有素馅的、野菜馅的,我最喜欢樱桃馅的,非常好吃。”说着,薛云姝拿出荷包买了几份。

“多谢。”

她接过做好的樱桃毕罗,油煎得恰到好处,两边开口,焦香四溢。待仔细端详过后,她忍不住品尝,一入口便觉惊艳,果真酥脆酸甜!

“好吃吧?”薛云姝又递给她两份,“别客气,想吃管够!”

笑语喧天,鼎沸人声如潮水般涌来,杂耍艺人在街头卖艺,引来阵阵喝彩,拍手叫绝。她的目光扫过街边的摊位铺子,薛云姝看出她的探究与好奇,便向她介绍起来:“街市内货财二百二十行,四商立邸,四方珍奇,皆所积集。”

“二百二十行?”她识字不多,对这文绉绉的说法有些茫然。

“也可以说是二百二十个区域,按照买卖的种类划分成不同的区域,方便交易。”薛云姝指了指前方,“那里是贩卖粮食和肉的区域,像米麦行、屠沽行都在此处。再往远处走走,便是我们要去的绢帛绸缎的地界了。”

她了然于胸,井然有序的布局让她对眼前的繁荣景象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薛云姝是个优秀的向导,继续道:“丝帛、瓷器、宣纸、茶叶,这些营生兴旺发达,大有可为。薛家虽然以贩布发家,但对于我来说还不够。过些时日,我打算亲自去一趟剑南,去看看那边的茶山,探探制茶的工艺门道。”

她笃定道:“你会成功的。”

薛云姝闻言,直率笑了:“承你吉言。”

她继续探究着一个又一个铺子,愈发觉得遍地是金子。她无比庆幸自己摆脱群山的阴影,又无比感谢自己的勇敢无畏。在这片由自己引领而来的崭新天地,她的心脏在蓬勃跳动,她的身体更为自由地舒展。

她想,她一定要留下来,扎根立足!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

她曾以为月光是夜晚最亮的存在,然而此刻,她的认知被彻底推翻。

“水门向晚茶商闹,桥市通宵酒客行!”

画舫之上,文人墨客凭栏远眺,对酒当歌,吟咏着眼前的繁闹景象。河面倒映着两岸灯火,流光溢彩,随波摇曳。酒肆茶楼里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沿街的食摊支着灯笼,暖光笼罩着各种各样的诱人小食。

行至一处开阔街角,领队的薛云姝停下脚步,含笑招呼众人步入一间食铺:“诸位辛苦奔波了一日,实在劳累了,请大家吃点凉快的,消消暑气,解解乏。”

她拍拍手,伶俐的伙计立刻端上早已备好的消暑佳品。盘中之物散着寒气,晶莹剔透,堆迭如山。

“是酥山!”商队的伙计们发出惊呼。

酥山由酥油、蔗汁、蜂蜜冷冻而成,在炎炎夏日来上一口,冰冰凉凉,十分沁人,只是,价格极为昂贵,寻常百姓根本无缘享用。

对她而言,这更是平生第一遭,味道比樱桃毕罗还要难忘。

她慢慢品尝着,与此同时,眼角余光掠过席间众人,每个人的脸上皆是满足与感激,看来明日这些人干活会更加卖力,贩布吆喝也更为热忱。

以恰到好处的恩惠,拉拢人心,她对这位薛大小姐感佩交并。

那时,她还不懂什么叫驭下之道,只是将这份能力手腕默默记在心里。

正吃着,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喝彩。

众人循声望去,只听“嘭”的一声巨响,空地上乍起火树银花,辉煌的光芒划破夜幕,转瞬即逝却极为壮观。

她被这从未见过的奇景摄住心神。

是烟花吗?可又不像。

“这是打树花,又叫铁水打花。”薛云姝解开她的疑惑。

匠人手持长勺状器物,从熊熊燃烧的熔炉中舀起金红的铁水,奋力朝天空挥臂泼洒,炸开万朵火花,璀璨夺目。

不知怎么,她突然感到虚幻,这与她十余载的认知大相径庭。

皇帝征战频频落败,强敌仍在关外虎视眈眈。还有那些如她曾经一般,被困在群山阴影里的女子……这一切,仿佛不存在似的,随着漫天飞舞的火花湮没。

“自打册立太子后,长安城的夜晚更热闹了!”薛云姝的一声笑叹传至她耳边。

旁边的伙计们也低声附和。

“是啊!听说太子品行纯良,爱民如子,是个难得的好储君。”

“还是太子提出的轻徭薄赋,安抚民心。”

“就是不知道太子以后继位了,还会不会打仗……”

薛云姝闻言,轻咳示意噤声。

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伙计们不敢多嘴,埋头吃着酥山。

初来长安,她的精神始终亢奋。伙计们回去休息后,薛云姝热心地带着兄妹俩四处游走,为她介绍长安风貌。

在她的视野尽头,宫阙殿宇,飞檐斗拱的轮廓在夜色里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在黑暗里的巨兽,只远远看着,便能感受到其蕴含的磅礴力量。

“那里是……”她问。

薛云姝敬畏地吐出两个字:“皇宫。”

是权力的中心,亦是万民仰望之处。

她缓缓伸出手,风从指间穿过,那是从皇宫的方向吹来的。

心不由自主地剧烈跳动。

那曾经遥不可及的、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所在,真实地矗立在她眼前。虽然依旧是遥不可及的,但不再像烟花般转瞬即逝。她更加坚定自己的抱负——留下来,扎根立足!轰轰烈烈地活下去。

她甚至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会看到比现在更繁华的长安,比现在更昌盛的天下!

第四十二章 医者

翌日,兄妹俩在薛云姝的指引下,来到长安赫赫有名的回春堂。

浓重的草药气味扑面而来,医馆内人声鼎沸,求医问药者络绎不绝。

想要求富贵,身体是本钱。当初她那点头疼脑热早已痊愈,只是奔劳数月,不知是否落下暗疾。

她静静地排在人群中,目光习惯性地扫视四周,察言观色,辨人识物。有些人虽然表面风光,衣着华贵,但内里是空的,囊中羞涩;有些人衣着朴素,平平无奇,举止气度却是贵人风范,正如刚走进来的两位女子。

身形单薄的妇人头戴面纱,长发垂掩着半张脸,看不清模样,不过长身玉立,挺拔如修竹,周身仿佛萦绕着淡雅的书卷气,坚韧而又端庄,像从古画里走出来的佳人,但却透着一种难以描摹的温婉韵致,似乎是书香名门之后。

另一位稍年轻些的女子,气质截然不同,眉眼凌厉,五官极为深邃,乍看像是异域来的胡人,可细瞧之下,那面容线条似乎过于僵硬,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冷傲的目光瞥过来,她立即收回视线,想来异族模样就是如此吧。

“大夫,求您行行好,开些便宜点的药吧!这方子,我们实在是……”

“没钱看什么病?去去去!莫要耽搁后面的人!下一位!”

前方传来嘈杂声音,只见一位妇人跪地不起,大夫像驱赶苍蝇似的挥手。

“我婆婆腿疼得快受不了了,求求您了……”妇人抓着大夫的衣角,苦苦哀求,一旁的婆婆抹泪直呼命苦。

大夫一把甩开妇人,嫌恶地掸了掸衣衫:“来人来人,快把她们赶出去!”

“医者仁心,悬壶济世为本,你这副唯利是图的嘴脸,与为富不仁的商贾何异?”异域女子冷硬的声音响起。

大夫不甘示弱地讥讽:“我这儿不是济苦怜贫的善堂,你既然打抱不平,那你替她们出这药钱啊!”

异域女子冷哼一声,径直走向婆婆。

众人好奇,纷纷看起热闹,只见女子仔细观察婆婆肿胀疼痛的腿,随即问道:“是刺痛还是钝痛?遇寒加重还是遇热缓解?夜间是否加剧?腿脚可有麻木?”每一个问题都直指要害,简洁明了,若不知情的人看到,还以为她也是回春堂的大夫。

待婆婆和妇人一一回答后,女子伸出手指,按压腿部穴位。

“哎呦!”婆婆忍不住地痛叫,满头大汗,看得众人揪心。

女子不慌不忙地继续按着,指法沉稳有力,娴熟流畅。

很快,婆婆拧紧的眉头舒展了,也不再喊疼,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轻吁:“这疼劲儿……好像散了不少?”折磨人的剧痛竟奇异般的消失了,余留些许酸胀。

“此乃寒湿痹阻,经络不通之症。”女子指着方才按压过的几处穴位,带着令人信服的笃定道:“可取艾草每日热灸这几处穴位,再以驱寒通络的草药煎水热敷,早晚各一次。 如此坚持一月,虽不能复旧如初,但保你婆婆免受疼痛折磨,起居行走可无大碍。”

大夫脸都气绿了:“放肆!你是哪里来的野路子,竟敢在我回春堂指手画脚,砸场子吗!”

“说对了吗?”异域女子站起身,毫不畏惧地迎上大夫愤怒的目光。

“有容……”面纱妇人担心地轻唤了声。

异域女子拍了拍覆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示意她无事。

大夫被她的气场慑住了,心头发虚,局促地转向婆婆和妇人,声音拔高,煽动喊道:“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女人,连脉都没号,懂什么医术?她开的方子你们也敢信?出了事她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连人都找不到!我们回春堂可是有名医坐镇,别为了省几个小钱,耽误你婆婆的性命!”

大夫这么一吓唬,扑灭了婆婆和妇人心头的希望,这异域女子来历不明,确实不如回春堂的招牌可信。

“唉!命苦啊!”婆婆哀叹了声,在妇人的搀扶下离去了。

异域女子不再解释,只沉沉叹了声,漠然地移开视线,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大夫扳回局面,冷嘲热讽:“装什么好人?”

异域女子握紧拳头,缄默不语,面纱妇人向她摇摇头,眼中满是温柔的无奈与息事宁人。

兄妹俩在旁看着,她越看越觉得两人古怪,来历必定不简单,心里不免好奇。

第四十三章 疤痕

异域女子深深地呼吸,待心绪平复后,来到药柜前,递给药童一张早已写好的方子。

“抓药。”

她们来此,只为这大医馆才有的几味药材。

大夫余怒未消,抢过药方扫了眼,脸色陡然大变,指着其中两味药厉声道:“荒谬!附子与半夏同用,乃十八反之大忌!你想害人性命不成?来人,把这两个捣乱的给我轰出去!”

几个凶神恶煞的打手立刻围上来,撸胳膊挽袖子,气势汹汹。

面纱妇人见对方人多势众,连忙劝道:“罢了,我们走吧……莫要再起争执……”

异域女子终是忍无可忍:“附子与半夏可以同用,治疗脘腹冷痛、痰饮咳喘有奇效,只不过需要精准剂量与配伍减毒。尔等自称名医,怎会连如此常识都不懂?真是庸医!”

庸医二字炸开一片哗然,众人窃窃私语,目光多了几分怀疑与迷茫。

大夫气得火冒三丈,哪肯善罢甘休,冲打手吼道:“不知道她们从哪里弄来的害人方子!不能放走!给我抓起来,押到官府查个清楚!”

面纱妇人惊惶,本能地后退闪避,一个打手狞笑抓去:“装神弄鬼!让爷看看你到底什么模样!”

就在面纱即将被扯掉时,一只手猛地扼制打手的小臂。

打手定睛一看,竟是个小姑娘,年纪不过十六七,可眼神却带着令人生畏的狠劲儿与戾气,像头恶狼崽子,还未长大便已学会吃人。

只见狼崽子手腕一拧,竟将他的胳膊反折至后背,他顿地失去重心,跪倒在地,脸颊袭来疾风,他下意识地闭紧双眼,可拳头并未落下,正正好好停在他眼前。

大庭广众之下,打人是要抓去见官的,尤其还是在皇城里,她强压戾气,收回拳头。

打手受此大辱,恼羞成怒,“小婆娘!找死!”

他挥拳袭击,哥哥拦住了,她拉着面纱妇人和异域女子趁乱逃跑,哥哥断后,兄妹俩配合得天衣无缝。

面纱妇人身体羸弱,跑了没几步已是气喘吁吁,眼看就要摔倒。她二话不说蹲下身,在两人诧异的目光中,直接将妇人背起。

“好孩子……放下吧……会连累你的……”妇人虚弱劝道。

“无妨,抓稳了。”她跑得更快了,哥哥也追上来了。

身后打手的怒吼被远远甩开,消散在烈日的热浪里。四人避开大道,跑到郊外一处僻静河边才敢停下来。

兄妹俩经过多年磨炼,体力异于常人,即使背着人跑上几里地,她也不觉得疲累,只是热红了脸,满头大汗。反观妇人情况急转直下,被放下时已无力站立,捂着腹部蜷缩在地,脸色煞白,压抑着痛苦呻吟。

异域女子见状,立即拿出针包,为妇人施针治疗。

女子沉稳老练的技法已在回春堂见识过一次,她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她精通医术,且造诣高深。

兄妹俩帮不上忙,只能在一旁守着。她捧起河水大口大口喝起来,虽然解渴,但不过瘾,身体仍然热得很。她直接将头扎进水里,浸在奔流的清凉里,待憋不住气时才猛地抬起头。

“呼——”

她畅快地吐出一口长气,顿觉神清气爽,那双眼眸更显清亮有神,哥哥自然地为她擦脸。

就在此时,一阵风吹开妇人掩面的发,本就松动的面纱随之掉落,卷到她脚边。她拾起望过去,爬满狰狞疤痕的半张脸映入眼中。哥哥不由得骇异,她也愣住了,妇人脸上有伤在她意料之中,不曾想,如此触目惊心。

异域女子专注施针,心无旁骛,她才敢更为仔细地瞧着,明晃晃的阳光下,一切无所遁形,异域女子耳后一道极不起眼的细痕解开她的疑惑。

原来如此,难怪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她对两人的身份更加好奇。

第四十四章 韫宁

一切平静下来,唯有河水潺潺流淌。

恢复过来的妇人惊觉面纱不见,顾不得身子虚弱,欲要起身去寻,异域女子眼疾手快地按住,“我来找。”

她立即递过去,什么都没说。

这是别人的秘密,一旦戳破了,损人不利己。

妇人局促地将面纱戴上:“谢谢……”

异域女子心存警惕,开口问道:“为什么救我们?”

“看不惯欺负女人罢了。”

她清楚初来长安理应谨小慎微,独善其身,但她不后悔出手相救,看不惯只是一方面,更多的则是权衡利弊。

这两个身份神秘的女人不简单,或许能为她带来什么。

人这一辈子若想成就大事,少不了贵人相助,倘若没有,那便去寻找,凡事皆有出路。

异域女子没再说什么,默默整理针包。

妇人见兄妹俩年纪不大,不禁问道:“你们的家人呢?”

“村里发大水,人都死了,只剩下我和我哥哥了。”

哥哥移目看去,只见她垂着眼眸继续道:“原是来长安投奔远房亲戚,但亲戚……不肯收留我们。”

平静的语调无波无澜,却令人心头酸涩,听上去极为真实。

哥哥收回目光,沉默不语,眼睫隐隐颤动。

妇人轻轻叹息,眼神如菩萨般悲悯,“你们多大了?”

她回答:“十六。”

异域女子闻声,收针的手顿住了,妇人怔怔地呢喃:“十六……”

两人的异样反应,她尽收眼底。

她不由得暗暗推测:或许妇人曾有一个与自己年纪相同的孩子,只是死于非命,看她脸上的疤痕似烧伤留下的,孩子大抵死于大火之中,丧子之痛与毁容之伤对她打击很大,想必身心饱受折磨。

她不免感到心疼。

异域女子沉沉叹气,似无奈,似幽怨。

“都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想了,人还是要着眼于未来。”

这话像对兄妹俩说的,又像对妇人说的。

妇人回过神,抹掉眼泪,对眼前的兄妹俩更感亲切。

“我姓陆,名月溪,可以唤我陆姨。”

“真好听的名字。”她夸赞道。

“是出自一首词。”陆月溪眉眼低垂,“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她听不懂,只觉很有深意。

异域女子收起针包,只冷冷地报出姓氏,“我姓秦。”

看得出来她对兄妹俩仍存警惕,陆月溪连忙解释道:“她这个人外冷内热,对生人总是如此,并非针对你们。”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她听过这句话,也在回春堂听到陆月溪唤她的名字。她看了眼哥哥,兄妹俩异口同声地叫人:“陆姨,秦姨。”

她近前去,陆月溪摸摸她的发,心头一酸,眼泪不受控地落下来,“好孩子。”

她能感受到陆月溪不是在看她,而是透过她的眼睛看另外一个人。

她很想念她的孩子吧……

一种复杂的怅惘涌上心头,她不禁望向天空,雁过无痕,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她不知道母亲长什么样子,连阿婆的样子也模糊了。

她转头看向哥哥,那种止不住的怅惘渐渐平复。

陆月溪再度拭泪,扬起温柔笑意:“你们叫什么名字?”

哥哥正欲回答,被她抢过话来:“我们没有名字。”

她一如既往地扯谎,心却仿佛被揪住。

她叫平安,哥哥叫吉祥,但现在的她,不满足也不喜欢这两个平泛的名字,哪怕这是阿婆留下的。

她有些哽咽:“父亲觉得孩子起贱命好养活,叫我癞子,叫我哥哥狗剩。”

哥哥笑了声,像是被两个滑稽的名字逗笑了,可却悲从中来,垂头沉默。

秦有容蹙眉,“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

她调整好情绪,朝陆月溪期待道:“陆姨,给我取一个名字吧。”

陆月溪回想起在医馆时见她的第一眼,她以为她只是个寻常的小姑娘,看不出来她的坎坷过往,更想不到她还会功夫,出手不凡。

陆月溪沉思熟虑。

“韬光韫玉,宁静致远。”

“韫宁如何?”

韬光韫玉符合她的性子,宁静致远则是希望她以平和专注的心境实现她的理想抱负。

“谢陆姨赐名,我很喜欢。”她的眼中闪烁难以掩饰的欣喜光芒,带着新奇和郑重问:“这两个字怎么写?”

没有纸笔,陆月溪拉起她的手,伸出手指在她的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她认真记着指尖游走的轨迹,紧紧握住。

新的地方、新的名字,让她心潮澎湃,她仿佛听到内心深处的婴儿啼哭,这是新生的力量。

陆月溪欣慰地笑了笑,转头看向哥哥。

“我想叫吉祥。”哥哥的话打断陆月溪的思绪。

和妹妹相处的点点滴滴都是珍贵的回忆,哪怕辛酸艰苦,他也不想抹去。

陆月溪尊重他的想法,不再多言。

她看着哥哥,哥哥眉眼依然温柔:“韫宁,很好听的名字。”他拉起她的手,依着方才的记忆在她的掌心比划。

她心头触动。

“是这样写的吗?”他问陆月溪。

陆月溪颔首。

他温柔一笑:“我记住了。”

陆月溪恢复行走,她看着眼前这对相依为命的兄妹,关切地问道:“你们如今可有落脚之处?”

惹上回春堂的麻烦,她暂时不能回去找薛云姝,免得连累对方。

她摇摇头,“这几日都是露宿街头。”

陆月溪闻言,心疼不已,立刻转头看向秦有容,恳求道:“有容……你看这两个孩子,实在可怜,我们带他们回去吧?”

秦有容拧紧眉头,本就在破陋的茅草屋里艰难度日,哪还有地方收留外人?简直是自找麻烦!

见她不满,陆月溪又温声劝道:“医者仁心。”

这俩孩子也没病!

秦有容拗不过她,正如当初拗不过她回长安的想法一样。

秦有容不再看陆月溪,无奈叹一声,妥协默认了。

不止有新名字,还有新的住处,她对未来的日子满怀期待,“谢谢陆姨,谢谢秦姨。”

见陆月溪有兄妹俩护着,秦有容大步朝前走:“快走吧,这里也不算安全。”

为了加快脚步,哥哥背上陆月溪。

恍惚间,陆月溪仿佛看到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长大成人,她不禁望向远方,那是皇城的方向。

“你们很聪明,日后必定前途无限。”

“那陆姨可以叫我识字吗?我这个韫字很复杂,我想好好研究研究。”

“当然可以。”

“我还想学有陆姨名字的那首词,还有别的诗词。”

“这都没问题,只要我会的,我都会教给你。”

欢声笑语从背后传来,秦有容侧头,余光瞥了眼,似乎很久没见她笑过了,或许这两个孩子的到来能改变她的心境。

她的嘴角也扬起一抹笑。

第四十五章 尊重

新生活就此展开。

兄妹俩来到陆月溪和秦有容的住所,这是一间简陋破败的茅草屋,门是坏的,需要用砖块抵着,窗子也是破的,漏出几个窟窿,屋内却干净整齐,显然常常打理。

阳光照得亮堂,没有半点腐臭气味,只能嗅到着淡淡的药草香,很温暖,一种从未有过的安稳涌上兄妹俩的心头。

既然好心收留,便不能白住。对于修缮屋子,兄妹俩熟门熟路,麻利地干起活来。

“你们当心……”陆月溪关切的话音未落,腹间一阵熟悉的疼痛骤然袭来,让她不由蹙紧眉头,难以言语。

兄妹俩立即上前将她搀扶到床榻上躺好,陆月溪忍痛笑笑:“无碍,是旧疾。”

秦有容施针压制,待她气息平稳后,二话不说地背起竹篓和锄头,“你俩在这儿守着,我去采药。”

回春堂购药失败,只能另寻路子。

韫宁看向哥哥,“你跟着秦姨一起去吧,路上有个照应,这样安全些。”

“好。”哥哥放下手里的木槌。

秦有容看了他一眼,没拒绝,由着他把竹篓和锄头接过去。

有个懂功夫的帮手帮忙的确快一些。

两人快步流星地离开。

采药艰险,韫宁心里生出几分担忧,与此同时,她也珍惜与陆月溪独处的时间。秦有容提防心重,想要打听她们的情况十分不易,只会徒增戒备,没准还会把兄妹俩赶出去,但陆月溪不同,只见她此刻倚在床头,眼眸低垂,眉宇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忧伤,似有万千愁绪,难以疏解。

韫宁上前安慰:“陆姨,你好好休息,秦姨会平安回来的。”

陆月溪怅惘叹息,转而朝她扯出一个浅笑,关切问道:“还没吃饭吧?肚子定是饿了,桌上有几张饼子,可以垫垫肚子。”

“我不饿。”她摇摇头,“陆姨想吃什么?我给你做,虽然我的厨艺没有哥哥好,但也能吃,毒不死人。”

陆月溪掩唇一笑,眉宇间的愁云散开些。

“我也不饿。”她带着歉意道,“陋室寒酸,委屈你们了。”

“怎么会委屈?”韫宁直率道,“比我之前的住处好太多了,一个是天,一个是泥。”

陆月溪柔声道:“云泥之别?”

韫宁默念一遍记住了,“果然文雅多了。”

陆月溪笑笑,“你悟性极好,假以时日,定能学有所成。”

韫宁更加庆幸自己救了她,从而得到一位才气超然的好老师,有了学识加成,她的前路会变得更广阔。在这世道上,女子读书识字的机会实在难得,

想到这里,她继续糊着窗户,声音带着闲聊的随意:“听口音,陆姨是长安人?”

陆月溪眸光一动,随即轻轻“嗯”了一声。

韫宁手里的动作不停,语气透着天真的懵懂,“长安的女子都能读书识字吗?我们村里的女人只会种地。”

“也不尽然,只是我较为幸运。”陆月溪无奈叹息,“以前……以前家境尚且殷实,请得起老师,得以栽培。”

听上去她曾出身大户人家,但韫宁觉得她后半句的语调隐隐发虚,似乎在隐瞒什么。

她的家境远不止殷实这般简单,身份也必定不一般,或许,连名字也不是真实的。

难道是罪臣之后?抑或是落魄的名门闺秀?她现在的处境会不会与她消失不见的丈夫有关?

目前的认知还支撑不起她的想象力,解不出答案。韫宁不再揣测,也没再问下去。时间还长,她有的是耐心,无论应对学习,还是完全取得她们的信任。

她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以后陆姨有空了,多教教我,我也想成为像陆姨一样才华横溢的女子。”

“过誉了。”陆月溪温柔回应,“不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会更优秀。”

两人相视一笑,韫宁去院子里修门。

望着那年轻而又充满生机的背影,陆月溪感慨万千。这孩子求知欲很强,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期盼,没有因她可怖的容颜而怯惧,仿佛从没看见她面纱之下的模样,关注的重心都在她的学识才华上。这份自然而然的尊重,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舒适与温暖。

只是,这份尊重究竟是孩童的纯真天性,还是历经坎坷后的过早成熟?她一时竟有些分辨不清了。

第四十六章 饭菜

转眼入了夜,月明星稀,万籁俱寂。

韫宁修好门窗,起身擦擦汗,正巧采药的两人回来了。秦有容一手扛着锄头,一手提着野鸡,哥哥后背的竹篓堆满草药和野菜,手里探路的木棍扎着几条溪流鱼,收获丰富。

灶间汤锅升起袅袅炊烟,融入昏黄光晕里,熏染出一片充满烟火气的暖意。烧饭是哥哥的专长,小鱼刮鳞处理干净,往锅里一煎,炸开呲喇呲喇的油花,香味瞬间激出来了,再加点新鲜韭菜去去腥,撒上些许盐巴,一道煎鱼做好了。

“陆姨,怎么样?”韫宁端起盘子伸过去。

陆月溪轻轻扇了扇香味,眉开眼笑:“真不错,色香味俱全,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韫宁摇摇头,“鸡汤快炖好了,先回屋里歇着吧。”

说着,她上前扶她,陆月溪拦住了,“无碍,屋子里有些闷,我想透透气。”

韫宁不再勉强,扶着她坐到石桌旁歇着,一股浓郁的苦涩药味扑鼻而来,冲散饭菜香气,韫宁的目光不禁看向院内支起的药锅,炉火烧得正旺,听得到咕嘟咕嘟的响声。

陆姨的身子虚得很,不止是脘腹冷痛这么简单,她正好奇着,冷傲的声音砸过来。

“想偷学?”秦有容连头也没回,仿佛脑后长了眼睛。

韫宁见被察觉,索性大大方方转向她:“我只是好奇。”

“好奇心害死猫。”秦有容依旧盯着药炉,语气却带着警告。

“我不是猫。”韫宁率直道。

秦有容侧过身,余光看向她。

“那你是什么?”

“我是大老虎!”

一本正经的语气把陆月溪逗笑了,秦有容的嘴角也忍不住地动了下,又好气又好笑。

哪里是老虎,扮猪吃老虎还差不多!

像她这般年纪的孩子,大多单纯天真,可她却心思深重,旁人或许看不透,但她学了半辈子望闻问切,最为擅长“望”。只是眼下这孩子还没有恶意,无端揣测人家居心不良,确有偏颇。

秦有容不再理会,只将身子更严密地挡在药炉前。韫宁识趣地继续摘野菜,帮哥哥打下手。

饭菜的香气很快盖过药味,弥漫在空气里。

焦香酥脆的煎鱼,碧绿鲜嫩的清炒野菜,还有几张烘得温热的饼子,齐齐摆在石桌上,哥哥端上冒着热气的鸡汤,那醇厚鲜美的味道扑面而来。

陆月溪不由得怔了怔。

很久以前,山珍海味不过是寻常,再精致的菜肴也很难激起她的兴致,以至于后来颠沛流离,她也没有太大食欲,果腹足矣。可当她看到这桌可口的家常便饭时,食欲竟不可思议地复苏了。

她夹起一小块煎鱼送入口中,表皮酥脆,肉质鲜嫩多汁,回味还带点溪水的清甜,她已经很久没有尝到如此美味的食物了,感慨油然而生。

人生际遇当真奇妙,昨日还是陌路,今日便结缘围坐在一起吃饭,分享同一锅汤,同一盘菜,这萍水相逢的缘分大抵还会延续成一段共同生活的岁月。

哥哥盛好鸡汤,用勺子撇去油脂才放到陆月溪面前,“陆姨,趁热尝尝。”

是他的细心,也是兄妹俩心照不宣的默契。

陆月溪不由得恍惚,不知在思念什么。

韫宁也盛了碗鸡汤递给秦有容,这碗鸡汤多了几块肉,“秦姨,忙活了一天,多吃点补补。”

还挺懂事。

“下次炖汤可以放点川穹、黄芪,会更加滋补,屋子里有这两味药材。”秦有容的语气仍是冷硬,话却近了许多。

哥哥认真道:“我记住了。”

韫宁见陆月溪魂不守舍,伸手覆上她的手背,“多吃点,身体才会恢复得快。”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陆月溪的视线。

如果当年那个胎死腹中的孩子顺利降生,平安长大,如今应该像她这般大,也会如此体贴地关心她……

陆月溪笑着点点头,碗里的汤变得更香浓,桌上的菜肴也更可口。

第四十七章 温情

夜深了。

哥哥抱着草席铺到屋外地面上,既是避嫌,也是看家。

陆月溪上前帮忙:“好孩子,委屈你了。”

哥哥拦住她,“我本就耐不住热,睡在外边更凉快。”说着,他扶着她进屋,坦然的语气减轻她的忧虑。

秦有容自顾自地盖上被子,“又不是婴儿,需要人照顾。”

“有容……”陆月溪沉声唤道。

秦有容翻身躺下,不再言语,睡着似的。

陆月溪的面色多了几分难为情,哥哥毫不在意地笑笑:“时辰不早了,您快歇息吧。”

他轻轻关上门。

屋子里挤着两张狭窄草床,秦有容占着一张,另一张自然是陆月溪的。

韫宁正想寻个角落打地铺,被陆月溪轻轻拉住:“女儿家沾凉,对身子不好。”她清瘦的身子往里挪了挪,空出半张草席,目光带着温和的邀请,“若不嫌弃,同我挤一挤吧?”

韫宁犹豫片刻,没有拒绝。

烛火熄了,韫宁紧贴草席边缘躺下,她念着陆姨身子弱,需要好好休息,尽量为身旁人腾出空间。

夏夜燥热,她的额头后背都出了汗,一块轻柔的布料黏住颈间,是陆月溪的面纱。

蒙着这么一块布多难受,怕是呼吸都困难。她轻声道:“陆姨,我怕压着面纱,再扯到您,我睡觉沉。”

陆月溪沉默了。

她明白韫宁的好意,也感受到她的尊重,可她还是不敢卸下,那张爬满扭曲疤痕的半张脸,像熔化的蜡烛,若在一觉醒来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撞见,与见鬼无异。连她自己都无法面对,更何况是别人?

“没事,我睡觉轻。”她拿起枕边的蒲扇,柔声道,“待明日搭张新床给你,睡得便舒服了。”

韫宁不再勉强,鬓间汗湿的发被轻轻撩开,蒲扇摇来的风拂过,清凉而又安稳,驱走所有的躁意与疲惫。这份安心像极了幼时被哥哥抱在怀里保护的感觉,可又有些不同,她感觉自己像个婴孩般被温柔呵护。

倘若母亲还活着,或许在某个同榻而眠的夏夜,也会如此地为她扇风纳凉……

她鼻尖发酸,眼角不由得湿润,她不再刻意保持距离,向安稳的怀抱里靠去。

陆月溪轻轻拍着她的背,亲昵又小心地将她拢近。

明明是萍水相逢,非亲非故,却像亲母女般投缘,陆月溪想,这一定是上天的眷顾。

沉沉的睡意将她包裹,迷糊间,韫宁感到额头硌着一块硬物,她本能地抬手,细微的窸窣声传来,陆月溪拿了出来。

韫宁的指尖触到硬物边缘,她无意识地摸去,质地温润,圆滑细腻,似乎是块玉……

她的指腹划过一道细微的凸起,像是裂痕。不等她细究,这块玉便被深深握住。

应是陆姨的珍爱之物。

韫宁放下手,头顶传来压抑的吸气声,紧接着,湿意落到她发顶。

“陆姨……”她极轻地唤。

陆月溪沙哑道:“好孩子,睡吧。”

韫宁更深地拥住她,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韫宁在鸟雀声中醒来。她记不得昨夜做了什么梦,只觉得是个很安稳的美梦。

她踏出茅屋,清新的空气沁凉,令人神清气爽。哥哥在做早炊,陆月溪帮他打下手,秦有容在院内练功,姿势时而如猛虎扑食般刚猛,时而又似灵猿探臂般舒展,动静结合,十分奇特,她从未见过。

待秦有容做完一套动作,她走近问:“秦姨,你在练什么?”

秦有容瞥了她一眼,言简意赅地答道:“五禽戏,可以强筋健骨,益寿延年。”

韫宁没再多问,怕秦有容误会自己偷学。

此时哥哥做好早炊,四人围坐到石桌上吃饭,简单的清粥小菜却令韫宁食欲大开,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你们既然想留下来,便自己搭床吧。”秦有容眼皮也没抬,夹了口咸菜就粥,“继续睡外面也可以。”

陆月溪推了推她的手臂,嗔怪地看她一眼,秦有容闷头喝粥。

韫宁轻松地笑了笑:“屋子本就不宽敞,再挤进来一张床不是很方便。不如我和哥哥搭个偏屋出来?”

她环视四周,视线落在茅屋旁的空地上,伸手指去:“便是那里吧。”

哥哥沉稳地接话道:“正好一并把屋顶再加固下,眼看雨季快到了。”

兄妹俩眼神交汇,分工已然明了。

陆月溪帮不上忙,惭愧道:“那辛苦你们了。”

韫宁手一挥,“不辛苦。”心头还觉得甜滋滋的。

饭后兄妹俩着手准备,哥哥留下来用现有的木料和石块圈定地基轮廓,而韫宁独自去城里采买材料,向薛云姝报平安。

“路上小心,莫要与人争执。”哥哥温声叮嘱道。

“好。”韫宁拿起斗笠。

长安城内仍是熙来攘往,车马如龙,一片繁盛景象。

韫宁并未直奔木料行,而是谨慎绕道,远远观察回春堂,只见那气派的医馆大门依旧敞开迎客,但门前却比往日多了几个彪形大汉,正锐利地盯着过往行人,似在寻找什么,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甚至吓退了几个看病之人。

韫宁心中一沉,看来回春堂还在搜寻她们的下落。

她们也没做什么,只是反抗罢了,竟被像通缉犯似的对待。韫宁心有怨气,恨不得立刻上前给回春堂一个教训看看,可惜眼下势单力薄,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静待时机。

她压了压斗笠,迅速退离街巷,赶往薛家商队的落脚点。

“总算是回来了!你昨天去了哪里?让我好生担心。”薛云姝一把拉住她的手,上下打量着。

韫宁心中涌起暖意,轻松自然地笑了笑:“让薛姐姐担心了,昨天机缘巧合,寻到一份不错的活计,东家人很好,还提供住处,就在城外,想着安顿下来再告诉姐姐,没想到倒害姐姐担心了。”

她只字未提昨日的冲突与陆月溪等人。

陆月溪和秦有容身份神秘,她不能向外透露她们的存在,她也不想给薛云姝添麻烦,回春堂不好对付。

薛云姝听出韫宁言语中的回避与谨慎,不过她是生意场上打滚的人,深知人情世故。见她无恙,且找到落脚处,便不再追问。

“原来如此,真是喜事一件,恭喜妹妹了。我还要待上一段时日再去剑南,若有难处,随时来找我。”

韫宁颔首,递上来时买的樱桃毕罗,“待我日后发达了,一定请你吃酥山。”

薛云姝爽朗笑了,“好,我等着那一天。”

第四十八章 馄饨

偏屋很快搭好,一席草帘隔开两张床榻,虽是蓬门荜户,但漂泊已久的兄妹俩住得十分安稳。陆月溪与秦有容的主屋经过修缮,更加牢固了。

日子安定下来,韫宁便开始为生计盘算。现在是四个人过活,入不敷出,纵然她手里攒了些银钱,也维持不了多久。

她不能坐吃山空,也不甘平庸。

她和哥哥进城寻找活计,兄妹俩既是黑户,又要躲着回春堂的抓捕,两人只得乔装打扮,小心翼翼。

酷暑气候燥热,即使是早晨,也感受不到一丝凉意。

长安城内仍是繁闹一片,人声鼎沸,其中街边专卖冷淘的铺子和饮子铺生意最好,食客挤满座席,门前排起长队,伙计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兄妹俩天不亮便起身赶路,此刻已是又热又饿,看着食客桌上清爽诱人的槐叶冷淘,韫宁不禁咽了咽嗓子,但两人还是选择街尾一处不起眼的馄饨摊。

灶台上的锅滚着汤水,香气四溢,几张条凳方桌也擦得干干净净,摊主杜春娘是个手脚麻利的中年妇人,她热情地端上两碗馄饨,“不够可以再续。”她推近桌上的醋瓶,“要是喜酸,倒点醋味道更好。”

“好,多谢。”哥哥客气回应。

杜春娘又热情地送上小菜。

碗里的馄饨闻着很香,可烫得吃不进去。韫宁想,要是在寒冬腊月,吃上这么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定是舒坦极了,可惜现在是炎炎夏日。

韫宁一边拿勺子搅动,等着馄饨放凉,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遭。两个挑着货物的汉子坐下来,热得满头大汗,“来两碗馄饨,老板快一些,我们着急。”

“好嘞!”杜春娘干脆应声。

一个汉子望向街口排队的冷淘摊,小声嘀咕,“怎么人这么多?”

另一个汉子道:“算了,吃这个吧。”

馄饨上来了,两个汉子对着碗里吹气,匆匆扒拉几口烫嘴的馄饨,等不及吃完便抹了把汗,丢下几个铜板,挑起担子快步离开了。

杜春娘正想送上小菜,人早已不见,桌上剩下大半碗的馄饨,她无奈叹息,眺望那些食客络绎不绝的冷淘摊和饮子铺,眼神里满是羡慕和焦虑。

这一幕,清晰地落入韫宁眼中。

杜春娘收拾好桌子,没什么可忙活的,显得有些无措。她扯出笑容朝兄妹俩问道:“味道怎么样?汤头鲜不鲜?”

“挺好吃的。”哥哥回答道。

韫宁也点点头,馄饨味道不错,不过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占,生意实在是难做起来,后面来的几桌行色匆匆的食客也没有吃完。

韫宁看向眼前放凉的馄饨,脑中灵光一闪,上前道:“大娘,您这馄饨皮薄馅大,味道不错,我第一次这么好吃的馄饨。”

得到夸赞,杜春娘满心欢喜,话匣子也打开了,“这方子啊是我祖母传下来的,几十年了,以前我们也就自家做着吃,或是送给相熟的邻居尝尝鲜,压根没想过拿出来卖,只是这两年家里遭了变故。”说到这里,她唉声叹气,“丈夫得病没了,孩子又被征去打仗,我一个寡妇家总得想法子活下去,我没别的本事,也就这点祖传的手艺还拿得出手,不过……”

她没再说下去,目光落在冷清的摊位上。

韫宁意会,长安城虽然繁华,但在这繁华之下,艰难度日的老百姓比比皆是。

“大娘。”她声音放轻,带着理解和关切,“您的手艺没得说,只是这天太热,馄饨确实不如冷淘好卖。”

杜春娘神色黯然,“只能等天凉一些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那时候……”

“大娘,我有个主意,您不妨试试?”韫宁这才道出自己的想法,“您可以再准备一口锅,放些提前晾凉的汤底备着,也不要凉透,有点余温最好。”

杜春娘一脸不解,“这是何意?”

韫宁解释道:“您煮完馄饨后,舀上备好的温汤,这样端给客人,温度正好能入口,省了吹凉的时间。”

杜春娘犹豫:“这……能行吗?味道怕是要差些……”

韫宁也不确定是否能有起色,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干巴巴地等着强。

“您可以试一试,来这里吃馄饨的大多是送货赶工的贩夫走卒,相较味道,他们更需要坐下就能吃。要是烫得下不了嘴,再好吃也等不起。”

杜春娘看着自己冷清的摊子,拿定主意:“行,死马当活马医,我这就试试。”

韫宁拉着哥哥留下帮忙,用打趣的语气道:“要是生意起来了,可要付我工钱。”

杜春娘见兄妹俩小小年纪就如此成熟,不免心生怜悯,爽快答应了。

第四十九章 生意

方法果然奏效。

馄饨摊的生意一日比一日好,虽然不如冷淘铺子红火,但回头客多了,食客碗里的馄饨也都吃完了。杜春娘如约给兄妹俩工钱,不过韫宁没有装进自己钱袋里,而是拿着这钱收买了两个小乞丐,让两人打扮干净,沿街吆喝。

“谁揽到客人就给谁一文钱的奖励,要是揽到二十个客人,奖励就涨到两文钱。”

韫宁掂着手里沉甸甸的荷包,两个小乞丐眼睛冒光,连连点头。

杜春娘不解,一碗馄饨才五文钱,这不是亏了吗?不过她还是选择信任。

韫宁躲在不远处的墙角阴影里,暗中观察指挥。

只见两个小乞丐跑到街口人流交汇处,一个机灵些的,专门盯着那些步履匆匆的行人,扯着嗓子脆生生地吆喝:“卖馄饨咯!街尾杜大娘的馄饨,皮薄馅大,汤头鲜美,好吃不烫嘴,不耽误您赶工! 管饱顶饿嘞!”

另一个则瞄着那些衣着体面、步履从容的路人,尤其是面善的人,立刻换上可怜巴巴的模样,声音也带着哭腔:“好心的大娘大爷、姐姐哥哥们……街尾杜大娘家的馄饨好吃又便宜……可怜可怜她吧……她男人没了,儿子打仗去了,就靠这小摊子活命了……您去吃一碗,就是救她一条命啊……”

这兵分两路的吆喝果然有效!

杜春娘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哥哥当帮厨,韫宁负责管账,两个小乞丐时而吆喝,时而来摊子上打杂。摊子每日一开张,几张桌子便坐得满满当当,甚至还需要等位,杜春娘挣得盆满钵满,韫宁的钱袋也越来越鼓。

白日里,兄妹俩进城做工。夜里归来,韫宁借着烛火,用小刀一笔一划地在树叶上练字,日子虽然艰苦,但那份对识字知书的渴求和对未来的期冀,让她甘之如饴。不知不觉间,角落的箩筐堆满叶子,从绿到黄,迎来丰收的季节。

茅草屋修缮得更为牢固,韫宁将主屋里的两张草床,换成舒适的木床,又添置厚实的被褥保暖。

“等以后我一定让陆姨住上大房子,雇一群仆人伺候,天天好吃好喝供着,陆姨身体一定越来越好。”

韫宁铺着新被褥,陆月溪眉眼低垂,若有所思,终是牵出一抹笑:“好,陆姨等着。”

秦有容收回看向陆月溪担忧目光,暗暗叹息,转而摆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白日做梦四个字你倒是学得很快。”

大晋户籍制度严格,几人连附籍都没有,随时可能被官府抓去服徭役。

韫宁转头看向秦有容,扬起一抹明亮笑意,带着少年独有的无畏,“至少我敢想。”

“靠给人卖馄饨?”秦有容轻笑了声。

韫宁挺直脊背,不以为意:“卖馄饨怎么了?卖得好,卖出招牌也是一种本事。”

陆月溪上前轻揽她的肩,眼中满是温柔的嘉许:“我们家宁儿最聪明了,生财有道,无论什么营生都能做起来,日后必定福禄双全,富甲一方。”

这话听得韫宁心里美滋滋,“这几个成语我要记下来,练个滚瓜烂熟。”

秦有容起初觉得这孩子心思深沉,还有些狡狯,不是好事,可见这孩子敢想也敢做,有胆有识,且对陆月溪是真心实意的好,她心里的提防渐渐消失,化为无声的认可与欣慰。

这孩子日后必成大器。

“好了,未来的大财主,快去睡吧,天色不早了。”秦有容扔给她一个药瓶,“这是我新做的安神药,不确定药效如何,给我试试药。”

微凉的瓷瓶握在掌心,韫宁的心头涌上一股热流,她感受得到尖刻语气里藏着的关心,顺着话努努嘴:“不会毒死我吧?”

秦有容悠悠道:“那得看你的造化了。”

两人对视一瞬,都不由得轻笑出声。

第五十章 神明

“你说啥?她俩是女娃娃?”

杜春娘瞪圆了眼,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两个瘦小的身影,相处了这些时日,她竟半点没瞧出来!

两个小乞丐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稍大的那位下意识地挠着后脑勺,尴尬地咧嘴笑着;另一个则更深地低下头,抿紧嘴唇,手指绞着衣角。

韫宁点点头,“从第一眼见着,我就知道了。”

用破布束缚身体,模仿男人的粗声粗气,这样的伪装她再熟悉不过,她们或许能瞒过别人,但却瞒不过同样走过这条路的她。

一场秋雨一场寒,她没办法收留两个孩子,只得向杜春娘道破身份:“您这摊子日后越来越忙,也需要人手,这两个孩子懂事勤快,不要您工钱,只要您给个遮风挡雨的住所,有口热乎饭便好。”

杜春娘闻言,心里有些发酸,百感交集。

她一个寡妇独自生活,多两个孩子在身边也是热闹,现在的她养得起。

“成!”她干脆答应,“你俩以后就跟着我过吧!我家地方虽然不大,但足够你们两个住得了。”

两个孩子大喜:“多谢大娘!”

杜春娘一摆手,“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你们韫宁姐姐。”

若不是这丫头有主意,帮她把这摊子盘活,她就算有收留的心,也无能为力。

“韫宁姐姐大恩,我们姐妹俩没齿难忘!”两个孩子毫不犹豫地下跪磕头。

韫宁第一次受此大礼,不由得愣住了。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成了她人的贵人。

“我也没做什么。”她连忙扶起两人,“平日里只称呼你们大乞丐,小乞丐,还不知道你们的真实名字。”

“我叫岳琼英,我妹妹叫岳松照。”

说着,岳琼英拿手指点了点水,在桌面上写下两人名字。

韫宁默默念了一遍。想来,她们在落魄前的家境应是不错,再不济家里也有读书人。

杜春娘心疼地问:“你们的家人呢?都不在了吗?”

岳琼英垂眸点点头,“我爹是个武将,我娘是秀才女儿,我娘作为随军家属跟着我爹一同上战场,两人全被敌人杀死了。我还有哥哥,可惜我那个哥哥不成器,嗜赌如命,拿了朝廷给的抚恤金赌钱,赔得连家底都没了,被赌坊的人活活打死了。”

“真可怜。”杜春娘抹抹眼泪,不禁想到自己被朝廷征去打仗的孩子,心里更难受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韫宁安慰道,眼底流露出一丝连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悲悯。

杜春娘覆上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你也是个孩子。”

这世间的苦命人多得数不胜数,心智越成熟,经历的风浪便越多。作为母亲,杜春娘是不忍心的,她沉沉叹息,无可奈何。

韫宁的眼神平静无波,或许是麻木了,或许是对未来的希冀掩盖了童年伤痕。

至少,她再也不用和野狗抢一碗馊食,不用低声下气地扮成瞎子卖惨,更不必担心会被人肆意打骂。

“以后跟着杜大娘,便不用伪装男儿身了。”她对两姐妹衷心祝愿道,“你们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岳琼英挺起胸膛,眼神坚定:“我以后想当大将军,上战场杀敌,为我娘为我爹报仇。”

韫宁拍拍她的肩:“会实现的。”

是为她鼓气,也是为自己鼓气,纵然荆棘满途,也总会有冲破的那一天。

气候日渐寒凉,杜春娘的生意愈发红火,还从摊子扩大成铺子,招来他人眼红,隔叁差五便有泼皮无赖来闹事,不是挑刺馄饨味道不好,便是说吃坏了肚子,嚷嚷着赔钱,还有不知从哪里来的酒鬼见杜春娘一个寡妇好欺负,时不时就来纠缠。

韫宁看在眼里,攥紧拳头,她心里清楚,跟这种人讲道理是没用的。

月黑风高的夜里,酒鬼骂骂咧咧地从赌坊出来。

“等老子下次赢了钱,要你们这群龟孙跪地叫爷爷!”

他抱着酒坛,踉跄地到巷子里放水,还不等脱裤子,眼前猛地黑了,一个麻袋将他套住,紧接着便落下恶狠狠的拳打脚踢,疼得他鬼哭狼嚎,蜷缩抱头,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殴打终于停了。

酒鬼奄奄喘息,一个压得极低的冰冷声音穿透麻袋,令他毛骨悚然。

“你再敢动杜春娘一下,下次就不是挨打这么简单了。”

说着,两腿缝隙刺进一把刀子,差一点,便划到他的命根子。酒鬼吓得腿软,语无伦次地求饶:“我我、我再也不敢了,不去了……不去了……”

韫宁利落拔起刀,警惕地扫视四周,又泄愤似的踹了一脚才作罢离去。

哥哥在巷口把风,见她完好无损地出来了,身上没沾血,松了口气。

韫宁看出哥哥的担忧:“放心,还有气。”

这里是长安,官府查得严。他要真死了,麻烦会找到杜春娘头上,没准还会连累陆月溪和秦有容,这点分寸她还是懂的。

“怎么?”她挑眉看向哥哥,“你以为我会杀了他?”

哥哥笑着摇摇头,“我是怕他身子板太弱,禁不住你打。”

韫宁佯装叹息:“确实没尽兴。”

哥哥伸出胳膊:“要不你打我?”

“才不要。”韫宁头一偏,“打坏了该没人给我做饭了。”

哥哥笑意更浓,从怀里拿出油纸包剥开,热腾腾的香气扑鼻而来,韫宁忍不住转过头,肚子咕咕叫起来。

“忙活一天顾不上吃东西,方才又耗了力气,我想着你肯定饿了,买了两张野菜饼子给你垫肚子。”

哥哥递过来饼子,韫宁满足地咬了一大口,饼皮微脆,野菜内馅咸香可口,她眼睛一亮,嚼着饼子含糊道:“好吃!哪儿买的?”

“一个大娘挑担卖的。”哥哥说着,自然地伸手擦拭她嘴边的饼渣,“慢点吃,明天再给你买。”

韫宁点点头,吃得更香了。

见妹妹越来越快乐,脸颊也有肉了,哥哥感到欣慰与幸福,陆月溪和秦有容的陪伴似乎化解了她心底嗜血的戾气,而那一方小小的茅草屋,也让他感受到了家的温暖。他原来是不怕见血的,可他现在更希望永远不要见血,他无比珍惜这份平静简单却又得之不易的生活。

不过他很清楚妹妹不喜欢平淡,不喜欢庸碌。

他愿意陪着她。

接连几日,几个常去馄饨铺子闹事的地痞无赖遭遇同样的夜袭。他们不知道是谁动的手,也不敢深究,只当杜春娘雇了厉害的打手镇店。

漆黑的巷子深处,麻袋里的人哭着求饶,韫宁听着甚是悦耳。

杀人多容易,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难的是解决后续的麻烦。在长安,她还缺少这种能力,或许等她日后成了大财主,便能为所欲为了。

她收起刀,正要和把风的哥哥回去,余光敏锐地瞥见远处墙角飞快缩回一个脑袋,那模样甚是眼熟。

哥哥早已察觉,“没事。”

韫宁意会,和哥哥消失在夜色里。

墙根后,拽着姐姐的岳松照嗔怪道:“笨死了!好像被发现了!”

岳琼英还有些发懵,挠挠头,“没有吧……”

在打烊后,俩姐妹见那兄妹俩行踪隐秘,一时按捺不住好奇,偷偷尾随而来。

远处再度传来声音,姐妹俩屏住呼吸,只见身上还扯着麻袋的地痞惊恐地左右张望,随即连滚带爬地狼狈逃窜。

岳松照不禁心生赞叹:“韫宁姐姐好厉害……”

岳琼英更加坚定自己的理想,只要拳头足够硬,便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总有一天,我也能成为像韫宁姐姐一样厉害的人。”

岳松照白了她一眼,“笨手笨脚的。”

岳琼英尴尬地笑了下:“人总会成长的,你要相信你姐姐。”

“那我等着。”岳松照嘴上嫌弃,心里还是相信姐姐的。

月落星沉,旭日东升,馄饨铺子越来越太平,连胡搅蛮缠的酒鬼都不见了,杜春娘不由得纳闷,难道是菩萨保佑?

一日她上街采买,不经意间撞见一瘸一拐的酒鬼,她下意识地想躲,不曾想那酒鬼满脸惊恐,夺路而逃,见鬼似的。

她更纳闷了。

“我也没拜佛上香,怎么无端端地好起来了?”

岳琼英和岳松照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岳琼英憨笑起来:“因为大娘心善,自然得到神明庇佑。”

她继续擦着桌子,岳松照反问:“这样不好吗?”

“当然好了!”杜春娘脱口而出,她巴不得那些闹事的人消失不见,只是有点古怪。

她看了看眼前的两个小丫头,又看了眼柜台正在算账的韫宁和从后厨出来的少年,兀自摇摇头。

都还是孩子。

或许真是神明庇佑,她不再想下去,打烊回家。

第五十一章 母亲

风卷走枝头所剩无几的枯叶时,长安落了第一场雪,天地呈现白茫茫的一片。

韫宁对眼前的景象并不陌生,可她还是感到新奇,她不由得伸出手,雪在指尖消融,冰冰凉凉。一阵寒风吹过,雪从她指间穿过,飘向远方,重重宫阙若隐若现。

那高不可攀的宫墙里,究竟是怎样的天地?

“小二,来两碗馄饨。”客人的喊声打断她的思绪。

心头莫名空了一下,但也只是一瞬。

“马上来!”她麻利地进了后厨。

陆月溪近日来的身体欠佳,需要哥哥采药,便由她代替哥哥做帮厨。正当她端上馄饨时,哥哥气喘吁吁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韫宁心里一沉。

秦有容将最后一根银针收入针包,床榻上的陆月溪仍然昏迷着,脸色煞白,不过气息恢复平稳,看上去像睡着了。

“陆姨怎么会突然晕倒?”韫宁担忧地问。

“不是突然晕倒,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如此,因为寒冷,因为……”

秦有容没再说下去。

韫宁抿紧了唇,但也没有追问。

“那陆姨到底是什么病?”哥哥替她将埋在心底许久的疑问抛了出来。

秦有容沉默片刻,长叹道:“一次生育,一次小产,落下了病根,再加上……郁结于心。”

陆月溪的眉头忽然紧蹙,呼吸也急促了些,像做了噩梦。

韫宁担心她呼吸不畅,想要为她解开面纱,手却被陆月溪本能地按住了。

“陆姨?”韫宁怔怔地唤了声。

陆月溪没有回应,眉头舒展了些,手却还紧紧握着。

这便是她的郁结所在吧!

韫宁心中不忿,对这世道更加怨恨,“女子的容貌比命还重要吗?”

秦有容闻言,手里的针包不由得攥紧,眼底流露出和韫宁同样的抑郁不平。

“她不是在意容貌,而是在意……那个喜欢她容貌的男人。”

韫宁讶异,目光投过去。

秦有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神色迅速收敛,冷硬地岔开话题:“我还要去采些草药。”

“秦姨,山里危险,我和你一起。”哥哥当作没听见,追上秦有容的脚步。

屋子里静了下来,只有炭火时不时迸裂的细响。

韫宁将帕子投水,轻轻地拭去陆月溪额头上的汗,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起初接近陆月溪和秦有容,她只是觉得两人身份不简单,以后能帮到她,真情有几分,利用又有几分,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可随着相处的时间久了,功利的火焰渐渐熄了。

现在的她只想为陆月溪做些什么,哪怕只是擦擦汗,让她睡得安稳些。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人发出破碎而模糊的呓语。

韫宁凝神去听。

真儿?还是珍儿?又或是哪个字?

是她的孩子吧。

陆月溪缓缓睁开眼,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聚,落到韫宁的脸上,忧伤又充满慈爱。

那是母亲看孩子的眼神。

韫宁牵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两人默默地对视着,眼中都噙着泪。

韫宁犹豫良久,还是轻声问出来了:“真儿,是陆姨的孩子吗?”

她想解开她的心结。

陆月溪没有回答,目光变得黯然,一滴泪滑落下来。

她感到愧疚:“陆姨好好歇息吧,哪里不舒服叫我……”

“宁儿。”沙哑虚弱的声音传来,似乎要说什么话。

韫宁小心翼翼地扶起她,拿过软枕垫在她腰间,让她的后背可以舒服地倚靠床头。

“陆姨。”她端来一杯温水,半跪在床边,“你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和我说,我不告诉任何人。”

陆月溪抿了一口水,视线落向窗外,白雪似柳絮纷飞。

她的思绪仿佛随着雪花飘走,不知掉到哪里,静默半晌才缓缓开口,“那是我第一个孩子,算时间,他现在已到弱冠之年。”

那他现在人在哪里?为什么离你而去?还有你在意的丈夫身在何处?

韫宁双唇翕动,终究把话咽了回去,静静地听她倾诉。

“作为母亲,最开心的事便是看到自己的孩子茁壮成长,我不想要他能给我带来什么,我只希望他平安快乐地度过这一生。”

“宁儿,这个愿望是不是很简单?”

看着她垂泪模样,韫宁心头发酸,轻轻地握住她的手,“陆姨……”

“可惜他生来便是不平安的。或许,他现在也是举步维艰……我应该陪在他身边的,可我……我……”

不敢二字哽在喉咙里,陆月溪掩住脸,肩膀颤抖起来。

韫宁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慰:“陆姨,他既然好好活着,那便是平安的,我相信他也希望你也是平安的。”

良久,陆月溪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她再度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缕烟:“在两年后,我又有了身孕,但我没能保护好肚子里的孩子,倘若这个孩子顺利降生,该是与你同岁了。”

韫宁垂眸,随即期冀抬眼,“所以我来了……”

“我……”极轻的声音隐隐颤抖,“我可以做你的女儿……”

是安慰她的话,也是她所期盼的。

她的心脏咚咚乱跳,这是她人生第一次感到害怕,她怕落空,怕失去。

她张开嘴,舌尖抵在上颚,正要发出那个字时,被陆月溪的指腹封住了。

“宁儿。”陆月溪语重心长道,“女人产子是这世间最痛的劫难,我经历过,所以我感同身受,况且,你娘亲当年产子的过程比我还要艰难。她那时候多疼啊……”

韫宁怔住了,陆月溪的目光温柔且坚定:“母亲与孩子是独一无二的牵连,任谁也无法代替,哪怕她已经不在了,我不想,也不能剥夺她作为你娘亲的这份存在。”

韫宁从陆月溪的身上看到了一个女人对另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的怜念与尊重,这是她这个亲生女儿也无法做到的。

她懂得当年母亲生下她和哥哥的艰难,可她还不是母亲,她是个女人。

她从出生便没见过母亲,或许是她天性自私,或许是这么多年的磨难造就的无情,她对亡母没有太多情感,这份虚无缥缈的亲情甚至还不及她与秦有容、与杜春娘之间的感情。

陆月溪感受到她的落寞,轻柔地抚着她的头:“不过,我早已把你当成女儿看待,叫什么,不重要。”

韫宁鼻尖一酸,轻轻地将头靠进陆月溪的怀里,温暖又遗憾。她闭上眼,听不见窗外呼啸的寒风,感受着温暖怀抱所给予的宁静与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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